慈寧宮·暖閣
慈寧宮的暖閣,溫暖如春,熏著寧神的百合香。金絲楠木的家具光可鑒人,博古架上陳設著價值連城的珍寶,處處彰顯著太后的尊榮。
太后年逾五十,保養得宜,眉目慈和,眼神卻透著久經世事的通透。她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紫檀木貴妃榻上,正與下首一位穿著絳紫色宮裝、氣質溫婉的年輕女子說著話,那是皇帝的親妹,昭華長公主。
“孫兒(兒媳)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萬福金安。”劉寓裎與沈時綰一同行禮,動作標準,聲音整齊。
“快起來,快起來。”太后笑容和煦,目光落在沈時綰身上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這就是裎兒的新婦?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沈時綰依言抬頭,目光恭謹地垂落在太后榻前光潔的金磚地上。她一身素淡,脂粉未施,在滿室華貴中顯得格格不入,卻自有一股清冷孤絕的氣質。其余的王妃看著。天,沈氏竟如此清秀。
“是個齊整孩子。”太后點點頭,語氣溫和,“只是瞧著清減了些,臉色也白。可是王府住得不慣?還是裎兒欺負你了?”她半是玩笑半是關切地問,目光卻掃向一旁的劉寓裎。
劉寓裎連忙躬身:“孫兒不敢。”
沈時綰福了福身,聲音平靜無波:“回皇祖母,王府一切都好。是妾身前些日子偶感風寒,還未大好,怕過了病氣給皇祖母,故不敢盛裝,失了禮數,還請皇祖母恕罪。”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解釋了素淡,又全了禮數。
太后眼中閃過一絲滿意,這沈家女倒是個懂規矩、知進退的,不像傳言中那般驕縱。她正要再問幾句家常,暖閣一側的紫檀木嵌百寶花鳥屏風后,卻傳來一聲極輕的、玉器輕叩桌面的聲響。
這聲音不大,卻讓暖閣內瞬間安靜了幾分。連昭華長公主都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
太后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種了然和親近,對著屏風方向道:“皇帝今日倒有閑情,來聽哀家這些老婆子的絮叨?”
屏風后,一道沉穩的腳步聲響起。
明黃色的龍袍下擺率先映入眼簾,隨即,當今天子劉承稷的身影從容地從屏風后轉了出來。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對著太后躬身行禮:“兒臣給母后請安。今日朝事清閑,便想著來陪母后說說話,不想正遇上皇弟們和弟妹們來請安,倒是巧了。”
他的目光,如同帶著實質的重量,狀似隨意地掃過暖閣內眾人,最終,精準地落在了垂首侍立的沈時綰身上。
沈時綰在劉承稷身影出現的剎那,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能在太后處遇見皇帝,但此刻猝不及防地直面,尤其是當那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時,云清寺偏殿里的一切瞬間涌入腦海——深青色的云錦直裰,腰間蟠龍佩,還有那句“佛前不敢欺心”的試探……
她低垂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如同受驚的蝶翼。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果然是他!
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前世今生所有的恐懼、算計、孤注一擲的瘋狂在這一刻交織沖撞!她死死咬住口腔內壁,嘗到一絲血腥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呼和身體的顫抖。
她強迫自己維持著行禮的姿態,頭垂得更低,寬大的袖袍下,雙手死死交握,指甲深深陷入手背的皮肉里,用尖銳的劇痛來維持最后的清醒和表象的平靜。
劉承稷將沈時綰那一瞬間的失態盡收眼底。看著她驟然蒼白的臉色,看著她低垂眼睫下無法完全掩飾的驚濤駭浪,看著她袖袍下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他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獵人看到獵物終于踏入陷阱般的了然和興味。
果然是她。云清寺里那個素衣如喪、語出驚人、膽大包天試探天機的沈家女。此刻這副強作鎮定的模樣,倒比昨日那孤注一擲的焚燒,更顯幾分……有趣。
他面上不動聲色,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卻如同最精準的刻刀,在沈時綰身上停留了一瞬,才緩緩移開,仿佛只是隨意一瞥。
“弟妹們不必多禮。”劉承稷的聲音平和,帶著慣常的帝王威儀,卻比在云清寺時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疏離,“抬起頭來。都是一家人,無需如此拘謹。”
這聲“弟妹”和“抬起頭來”,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將沈時綰釘在了原地。她避無可避。
沈時綰用盡全身力氣,緩緩地、極其克制地抬起頭。目光卻依舊不敢直視天顏,只恭敬地落在帝王胸前那象征九五至尊的明黃團龍紋上。饒是如此,那張年輕、俊朗、此刻卻帶著洞悉一切深意的帝王面孔,依舊清晰地撞入她的眼簾。
是他!真的是他!
四目相對(雖是她垂眸),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暖閣里溫暖如春,沈時綰卻感覺置身于冰窟之中。太后的慈和,劉寓裎的冷眼,昭華長公主的好奇……所有人的目光都仿佛化作了實質的壓力,壓在她身上。
劉承稷看著她極力維持平靜卻依舊泄露一絲蒼白的臉,看著她眼底深處那抹如同寒潭般凍結的幽暗,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半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和……不容錯辨的深意:
“朕前日在云清寺為(駐守邊疆的)皇叔祈福誦經,倒是巧遇一位心系民生、見識不凡的香客,與裎弟妹……頗有幾分神似。”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沈時綰身上,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暖閣里每一個人的心上,尤其是沈時綰那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
“那位香客憂心‘道木村縣’百姓疾苦,言語間對‘污名青史’、‘忠骨黃土’之事,亦是感慨頗深。不知弟妹……對此等民生社稷之事,可也有所耳聞?”
“道木村縣”!
“污名青史”!
“忠骨黃土”!
每一個詞,都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鑿在沈時綰的心上!皇帝這是在當眾點破!他不僅認出了她,更是在用她前日投下的石子,當著太后、劉寓裎的面,將她架在了火上烤!他在逼她表態,逼她徹底站隊,更是在警告她——你的一舉一動,盡在朕的掌握!
一股冰冷的恐懼夾雜著被徹底看穿的羞憤瞬間席卷了沈時綰。她感覺自己的偽裝在帝王的注視下寸寸碎裂。暖閣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滿了驚疑、探究和難以置信——王妃怎么會和“民生社稷”、“污名青史”扯上關系?還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劉寓裎的震驚最為劇烈。他猛地看向沈時綰,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濃重的審視!她去了云清寺?還遇到了皇兄?還說了什么“污名青史”、“忠骨黃土”?她到底在做什么?!這些詞……這些詞背后牽扯的,是朝堂最深的禁忌!是她能妄議的嗎?!
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沈時綰壓垮。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她感覺喉嚨干澀發緊,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她知道自己必須開口,必須回應,否則便是默認,便是心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沈時綰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氣息如同刀鋒刮過喉嚨,帶來一種近乎自殘般的清醒。她強迫自己迎向帝王那看似溫和實則銳利的目光,雖然依舊垂著眼瞼,但脊背卻挺得更直,如同懸崖邊迎擊風暴的孤松。
她緩緩開口,聲音因為極致的壓抑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在刀尖上滾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冷靜:
“陛下心系萬民,體察入微,實乃萬民之福。”她先頌圣,姿態恭謹到極致。
“妾身……不過一深閨婦人,見識淺薄,于社稷大事,實不敢妄言。”她將自己定位在“無知婦人”,試圖撇清。
“然……”她話鋒極其輕微地一轉,聲音更沉,帶著一種仿佛被逼到絕境才不得不吐露的“憂懼”,“妾身隨仆役外出時,確曾聽聞京畿某些村鎮……民生艱難。道木村縣……似……尤為困頓。”她只提“聽聞”,模糊信息來源。
“妾身愚鈍,只知百姓乃社稷根本。若根基不穩,則大廈傾危。”她再次重申在云清寺說過的核心,將“民生”與“社稷”緊緊捆綁,點出自己的“見識”僅來源于此。
“至于……‘污名’、‘忠骨’……”她微微頓住,仿佛提起這兩個詞都讓她感到沉重和恐懼,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此等關乎青史定論、關乎先賢清譽之事……自有陛下圣心燭照,明察秋毫。妾身……唯有在佛前日夜祝禱,祈愿……真相大白,忠良得雪,奸佞……伏法。”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沉重力量。她沒有點魏家,也沒有提沈家,更沒有提任何具體的人名,卻將“忠良”、“奸佞”的立場擺得無比鮮明,更將“真相大白”的希望,完全寄托于皇帝的“圣心燭照”和“明察秋毫”。
這既是對皇帝昨日在云清寺那番“天道輪回”試探的回應,也是一種極其隱晦的表態和……投名狀。她在告訴皇帝:我知道水深,我不敢碰,但我相信您,我站在“忠良”這一邊,我愿為“真相”祈禱(甚至……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