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竹軒的夜，在云霞錦焚燒殆盡的灰燼氣味中沉寂下來。

紅蓮守著燭火，看著自家小姐在昏黃光暈下背影，心頭沉甸甸的，既有對未來的恐懼，又有一絲莫名的、被小姐那玉石俱焚般決絕點燃的激蕩。

翌日，天色未明。

沈時綰已起身。紅蓮捧來的，是昨日便吩咐好的素凈常服，顏色是沉靜的月白，料子半舊，無一絲多余紋飾。她拒絕了紅蓮為她簪上任何珠釵的提議，只用一根最普通的烏木簪將長發松松綰起，露出蒼白卻線條冷硬的側臉。

“小姐，您真要去給太后娘娘請安？”紅蓮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憂慮，“王爺那邊……昨日才……”

“他昨日才如何？”沈時綰的聲音平靜無波，一邊整理著微皺的袖口，一邊抬眼看向窗外微熹的晨光，“禁了我的足？還是預備今日來‘清算’？”她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弄，“太后懿旨，晨昏定省，豈是他說不去便能不去的？何況……”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王府深處，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座象征著后宮最高權力的慈寧宮。“該見的人，總要去見。”

卯時三刻，一輛王府規制、卻異常樸素的青帷小車已候在聽竹軒外。這是沈時綰作為王妃應有的儀仗，只是規格被刻意縮減了。車夫沉默地垂手而立，是王府的人，眼神里帶著幾分疏離和不易察覺的窺探。

沈時綰扶著紅蓮的手，緩步走出聽竹軒破敗的月洞門。初春清晨的寒氣撲面而來，帶著草木清冽的氣息。她步履平穩，脊背挺直，那身素淡的月白在尚未完全褪去的晨霧中，像一株遺世獨立的寒竹。

剛走到車前，另一道身影也恰好從主院方向行來，步履沉穩，帶著慣有的凜冽氣場。

劉寓裎。他顯然也正準備入宮，一身玄色親王常服，金冠束發，襯得身姿愈發挺拔峻峭。他似乎沒料到會在此處遇見沈時綰，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了過來。她素衣時竟比之前亮衣更讓人眼前一亮。

沈時綰仿佛沒看見他，徑直走到車轅旁。按照禮制，她該由他扶著上車，以示夫妻和睦。紅蓮下意識地看向王爺，又擔憂地看向自家小姐。沈時綰卻連眼風都未給劉寓裎一個。她只是平靜地伸出手，搭在了車轅上那用來踏腳的橫木上，借力一撐，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徑自彎腰鉆入了車廂內。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半分遲疑，更沒有半分對他存在的在意。

劉寓裎伸出一半、預備虛扶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他英挺的眉峰瞬間蹙緊，眸底翻涌起驚愕、被無視的慍怒，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陌生的不適感。

她竟敢……如此徹底地無視他？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他一直等他來找他。可多日，確實沒有找過他，他又想起大婚那日，沈時綰的瘋態。

車廂內光線昏暗。沈時綰坐定，靠向冰冷的車壁，閉上眼。方才那看似平靜的動作，實則耗盡了心力。指尖掐進掌心舊傷帶來的痛楚，讓她保持著清醒。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車外那道如同實質般刺人的視線，帶著審視與怒意，幾乎要將車廂壁灼穿。

片刻后，車簾被猛地掀開，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清晨的寒意和凜冽的氣勢坐了進來。車廂內本就狹小的空間瞬間被他的存在感和無形的威壓填滿。

車輪滾動，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聲響。車廂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兩人細微的呼吸聲，在逼仄的空間里交織碰撞，帶著無聲的硝煙味。

劉寓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落在沈時綰緊閉雙眼、毫無血色的側臉上。她看起來異常平靜，甚至有些疲憊的脆弱，但這平靜之下，卻像蘊藏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昨日那場瘋狂焚燒御賜之物的舉動，絕非尋常的嫉妒或發泄。

“你近日都在做什么？”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冷硬，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這并非關心，而是帶著上位者的審問和探究。

沈時綰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無波地投向車窗縫隙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聲音如同古井無波：

“看書。”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堵得劉寓裎胸口一窒。看書？在聽竹軒那破敗荒涼的地方？這敷衍簡直如同耳光！他眸色驟冷，壓抑的怒火在升騰：“看書？沈時綰，你又在玩什么把戲？燒御賜之物，也是看書看出來的？”

沈時綰終于微微側過頭，看向他。那雙眼睛幽深似寒潭，清晰地映出他帶著怒意的臉，卻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冰冷。“王爺以為是什么把戲？”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冰冷的嘲弄，“是欲擒故縱？還是……嫌命太長？”

劉寓裎被她這直白的反問噎住，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她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死寂，是真實的，絕非偽裝。這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和失控感。他習慣了掌控，習慣了她癡纏的目光，習慣了她的情緒因他而起伏。可眼前這個沈時綰，像一塊捂不熱的冰，一塊砸不碎的石頭。

“你最好安分些。”他壓下心頭翻涌的異樣，聲音帶著警告的寒意，“皇祖母面前，收起你這副樣子。沈家的臉面，經不起你一再折騰。”他刻意提起沈家，試圖在她那冰封的表情上找到一絲裂縫。

果然，聽到“沈家”二字，沈時綰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但她面上依舊平靜，只是緩緩轉回頭，再次看向窗外，只留給他一個冰冷而疏離的側影。

“妾身省得。不勞王爺費心。”“你..”還想說什么，但是看她不想說話的樣子，也就沒說

她的順從，比反抗更讓他感到憋悶。劉寓裎緊抿著唇，不再言語，車廂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如同碾在兩人緊繃的神經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個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沈時綰，似乎真的……死在了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而眼前這個，只剩下冰冷的軀殼和……深不見底的恨意？這個認知讓他心頭莫名一緊，隨即又被更深的慍怒取代。恨？她憑什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