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把七月蒸得發黏時,我在便利店冰柜前第三次遇見北悠。
冰柜門吐出的白氣漫到睫毛上,我盯著最后一瓶橘子味汽水發愣,指尖剛要碰到瓶身,另只手先一步拎了起來。那只手骨節分明,手腕上還沾著點沒擦干凈的草綠顏料,像剛從畫室逃出來的。
“抱歉。“他聲音帶著冰鎮過的涼意,把汽水塞給我,轉身去拿可樂。
我攥著冰涼的瓶身,看他走向收銀臺。白T恤后背洇著淺濕的印子,牛仔褲膝蓋處磨得發白,帆布鞋沾著草屑。蟬在玻璃門外聲嘶力竭地叫,他掃碼時抬眼掃過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像兩片停駐的蝶翅。
“要袋子嗎?“收銀員問。
“不用?!八讣夤粗蓸防h,轉身時跟我撞了個滿懷。橘子汽水從中間滑出去,在地上滾出半圈泡沫。
他彎腰去撿,我也跟著蹲下去,手指在冰涼的地磚上碰到一起。他的指尖比冰鎮汽水還要涼,我猛地縮回手,看他把汽水撿起來,瓶身已經磕出個小坑。
“我賠你一瓶?!八f著就要轉身,我慌忙搖頭:“不用了,我其實不太渴?!?
他捏著那瓶磕壞的汽水,站在原地沒動。便利店的冷風吹得我后頸發僵,我盯著他帆布鞋上的草屑,突然想起畢業那天,他也是穿著這雙鞋,抱著畫板從教學樓里走出來。
那天陽光把走廊曬得發燙,我抱著一摞書跟在他身后,看他把畫板塞進自行車筐。車筐里還躺著支斷了芯的鉛筆,筆桿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北“字。
“挽梔夏?“他忽然開口,我猛地抬頭,撞進他帶笑的眼睛里。蟬鳴聲好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冰柜嗡嗡的運作聲。
“你還記得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嗯,“他把那瓶汽水塞進我手里,“畢業照上你站在我斜后方,辮子上綁著黃色的蝴蝶結?!?
我下意識摸向發尾,才想起今天扎的是低馬尾。他已經走出便利店,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可樂罐在他手里晃出細碎的響聲。
第二次遇見是在公園的湖邊。
我抱著速寫本坐在柳樹下,筆尖懸在紙上遲遲落不下去。湖水被風揉出細碎的光斑,對岸的長椅上坐著個穿白襯衫的老人,正低頭給輪椅上的老伴喂橘子。
“這里有人嗎?“
我抬頭看見北悠站在面前,手里拎著個畫筒。他換了件淺藍色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還帶著那點草綠顏料。
“沒、沒有人。“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半張長椅。
他把畫筒靠在椅腿上,從帆布包里掏出面包和礦泉水。塑料袋窸窸窣窣的響聲里,我偷偷抬眼看他,發現他正在看我畫了一半的速寫。
紙面上是片潦草的湖景,只有對岸那對老人被仔細勾勒出了輪廓。他咬著面包笑了笑:“你畫得很像。“
“隨便畫畫的?!拔野阉賹懕竞仙?,臉頰發燙。其實這本子里藏著半本他的側影,有他在操場邊投籃的樣子,有他趴在課桌上睡覺的樣子,還有畢業那天他彎腰鎖自行車的樣子。
他把面包包裝袋疊成小方塊,塞進自己的垃圾袋里?!澳阋蚕矚g在這里畫畫?“
“偶爾來?!拔叶⒅笾V泉水瓶的手指,想起畢業典禮那天,他作為畢業生代表上臺發言,手里的演講稿被攥出了褶皺。陽光落在他發梢,像撒了把碎金。
他擰開瓶蓋喝了口水,喉結滾動時,襯衫領口的扣子松開了顆,露出小塊鎖骨。風卷著柳絮飄過來,粘在他的襯衫上,他抬手去摘,指尖劃過鎖骨處的皮膚,我突然覺得口干舌燥。
“你也住在這附近?“他忽然問。
“嗯,就在前面的小區?!?
“真巧,我也是?!八旬嬐泊蜷_,抽出張畫紙遞給我,“上次弄壞了你的汽水,這個賠給你?!?
畫紙上是便利店門口的場景,玻璃門反射著七月的陽光,冰柜前站著個扎低馬尾的女生,指尖懸在橘子汽水上。筆觸輕快,陰影處卻用了很深的藍,像把夏日午后的悶熱都鎖在了畫里。
“畫的是我?“我捏著畫紙的邊角,指腹被粗糙的紙面磨得發癢。
“那天光線很好。“他把畫筒收起來,“我在對面的畫室畫畫,看見你在便利店門口站了很久。“
湖面上掠過只白鷺,翅膀帶起的風掀動了畫紙的邊角。我把畫紙疊起來塞進速寫本,聽見他說:“明天下午有空嗎?這里有荷花展?!?
蟬鳴聲突然變得響亮,我看著他襯衫上沾著的柳絮,點了點頭。
荷花展那天飄著小雨。
北悠撐著把黑色的傘,站在公園入口等我。我跑過去時,傘面往我這邊傾斜了大半,他肩膀上洇著片深色的水跡。
“帶了嗎?“他問。
我把速寫本舉起來,他笑了笑,撐開傘往荷塘走。雨絲打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我們的影子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挨得很近。
荷葉上滾著水珠,粉白的荷花被雨打得微微低垂。他站在荷塘邊,從帆布包里掏出顏料和調色盤,指尖沾著的鈦白顏料被雨水暈開,像落了點雪。
“幫我遞支赭石?!八^也不回地說。
我在顏料管里翻找,指尖碰到他放在旁邊的鉛筆,筆桿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北“字。和畢業那天在他自行車筐里看到的一模一樣。
“找到了嗎?“他轉過身,鼻尖上沾著點綠顏料。
我把顏料管遞給他,手指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背,他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顏料管滾落在地,在石板路上洇出片深棕的印子。
“對不起。“我們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雨絲落在他睫毛上,像掛著細碎的水晶,他忽然笑了,彎腰去撿顏料管。
“你畫吧,我不打擾你了。“我往后退了兩步,想找個角落坐下,他卻把調色盤塞給我:“幫我調點藤黃,加白?!?
我笨拙地擠著顏料,看他用畫筆蘸著清水,在畫紙上暈出朦朧的雨霧。荷葉的邊緣被他用鈷藍勾勒,荷花的花瓣卻摻了點朱砂,在雨霧里顯得格外清亮。
“你好像很喜歡用鈷藍。“我說。
“嗯,“他筆尖頓了頓,“畢業那天的天就是這個顏色?!?
我想起那天的天空,確實藍得發脆,像塊透明的玻璃。他站在主席臺上發言,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最后那句“祝我們前程似錦“,卻清晰地落進了我耳朵里。
雨停的時候,荷塘里的荷花像是被洗過一遍,花瓣上還掛著水珠。他把畫收進畫筒,忽然問:“要不要去吃冰棍?前面有家老冰室?!?
冰室里飄著甜膩的奶油香。他點了兩客紅豆冰,玻璃碗里堆著綿密的冰沙,上面淋著琥珀色的糖漿。我用勺子戳著冰沙,看他把紅豆一顆一顆挑出來,堆在碗邊。
“不喜歡吃紅豆?“我問。
“嗯,太甜了?!八讯阎t豆的那半邊推給我,“你吃吧?!?
我舀起一勺混著紅豆的冰沙,甜意漫到舌尖時,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運動會。他在長跑比賽中摔了一跤,膝蓋磕出了血,卻還是咬著牙跑到了終點。我攥著包紅豆面包在醫務室門口等他,最后卻看見他被同班的女生扶著走出來,手里拿著瓶礦泉水。
冰沙在碗里慢慢融化,他忽然說:“我下周要去南方了?!?
勺子在碗底劃出刺耳的聲響,我抬起頭,看見他盯著玻璃窗外的雨簾,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叭W油畫,已經聯系好畫室了?!?
“挺好的?!拔野炎詈笠簧妆橙M嘴里,甜得發苦。
走出冰室時,陽光穿透云層照下來,荷塘上掛著道淺淺的彩虹。他把傘收起來,傘骨上的水珠滴落在我帆布鞋上,涼絲絲的。
“送你回家吧。“他說。
我們沿著湖邊慢慢走,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他的帆布包蹭到我的胳膊,里面的畫筒硌得我手肘發癢。路過便利店時,他突然停下來:“等我一下?!?
他跑進去又跑出來,手里拿著瓶橘子汽水,瓶身上貼著張便利貼,畫著朵簡筆畫的荷花。
“給你?!八哑M我手里,“上次那個被我摔壞了?!?
汽水瓶在手里冒著白氣,我捏著那張畫著荷花的便利貼,突然希望這條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他帶我去看他常去的畫室,在頂樓的天臺上,畫架上擺著幅沒完成的星空,鈷藍的底色上撒著細碎的銀粉。他說這是臨摹梵高的,卻在角落里畫了只蹲坐著的貓,眼睛是亮黃色的。
“像不像你家那只?“他指著貓的尾巴,那里沾著點草綠顏料。
我想起我家那只叫“橘子“的橘貓,總愛蹲在窗臺看鴿子。上次他來借顏料,橘子跳上他的畫板,在未干的畫布上踩了串小腳印,他卻笑著說“這樣更生動“。
他教我調莫奈的睡蓮色,把鈷藍和群青混在一起,再加點點赭石。顏料在調色盤里暈開時,像把整個夏天的傍晚都揉了進去。我的指尖沾了顏料,他遞給我塊橡皮,卻在我擦手時,偷偷用藍色顏料在我手背上畫了顆星星。
“像梵高的星空?!八f。
我想在他手背上畫點什么,指尖剛要碰到他的皮膚,樓下傳來畫室老師的喊聲。他慌忙擦掉我手背上的星星,拉著我往樓梯口跑,帆布鞋踩在鐵質樓梯上,發出哐哐的響聲。
我們在畫室樓下的樹蔭里停下,都笑得喘不過氣。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睫毛上沾著片小葉子,我伸手去摘,他忽然不動了。
蟬鳴聲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指尖碰到他臉頰時,他微微偏過頭,呼吸落在我手背上,帶著點薄荷牙膏的清涼。
“梔夏,“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點沙啞,“我...“
手機突然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是媽媽打來的電話。我慌忙縮回手,接起電話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該回家吃晚飯了?!皨寢屧陔娫捘穷^說。
“知道了。“我掛了電話,看他把那片小葉子從睫毛上摘下來,捏在指尖轉著玩。
“我送你回去。“他說。
路上我們都沒說話,只有帆布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聲音。路過小區門口的花店時,他突然說:“等我回來,給你帶南方的荷花。“
我看著他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側臉,點了點頭。
離別的前一天,他約我去湖邊看日落。
我們坐在第一次遇見的那張長椅上,他把畫筒打開,抽出幅畫遞給我。畫紙上是片絢爛的晚霞,湖面上漂著只紙船,船上坐著兩個模糊的人影,手牽著手。
“畫的是我們嗎?“我輕聲問。
“嗯?!八旬嬐彩掌饋?,“明天早上的火車,不用來送我?!?
夕陽把湖水染成橘紅色,遠處的蘆葦叢里飛起一群白鷺。我把畫疊起來塞進包里,指尖碰到那瓶還沒開封的橘子汽水,瓶身上的荷花便利貼已經有點卷邊。
“這個給你?!拔覐乃賹懕纠锍槌鰪埉嫞俏彝低诞嫷乃?。畫里他站在畫室的天臺上,背著光,手里舉著畫筆,背后是片鈷藍色的星空。
他接過畫,指尖在紙面上輕輕摩挲。“畫得真好?!?
“隨便畫畫的?!拔业拖骂^,看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兩只相依偎的鳥。
夕陽慢慢沉進湖里,天一點點暗下來。他站起身,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肩上,帶著點淡淡的松節油味道。
“回去吧,晚了會著涼?!八f。
走到小區門口時,他忽然叫住我:“挽梔夏?!?
我轉過身,看見他站在路燈下,白T恤被晚風吹得輕輕晃動。“等我回來?!八f。
路燈的光暈落在他發梢,像撒了把碎金。我點了點頭,看著他轉身離開,白T恤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漸漸消失在街角。
他走的那天,我還是去了火車站。
站在人群里,看著他背著畫板,手里拎著個黑色的行李箱,在檢票口排隊。他穿著那件淺藍色的襯衫,袖口卷到小臂,手腕上的草綠顏料已經洗干凈了。
我攥著那張畫著晚霞的畫,看著他通過檢票口,轉身往站臺走。陽光透過車站的玻璃穹頂,在他身上投下片明亮的光斑。
他沒有回頭。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他發來的消息:“照顧好橘子?!?
我看著那條消息,直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傳來,才慢慢蹲下身,把臉埋在他那件還帶著松節油味道的外套里。
夏天好像突然就結束了。
后來的很多個夏天,我都會去那個湖邊坐坐。看荷花在雨里低垂,看白鷺掠過水面,看老人在對岸喂橘子。便利店的橘子汽水換了新包裝,冰室的紅豆冰漲價了,畫室頂樓的天臺上,再也沒有那個畫星空的少年。
我把他送我的畫都收在速寫本里,最上面那張是便利店門口的我,瓶身上的小坑被他用金色顏料填滿,像顆星星。
去年夏天,我在整理舊物時,發現速寫本里夾著張便利貼,是他畫荷花那天偷偷塞給我的。上面用鉛筆寫著行小字:“其實畢業照上,我一直在看你辮子上的蝴蝶結?!?
蟬鳴突然從窗外涌進來,像要把整個房間都填滿。我看著那張便利貼,突然想起他離開那天,火車開走時,我好像看見他在車窗里,對著我這邊揮了揮手。
也許是看錯了吧。
今年的荷花又開了,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給橘子畫速寫。風卷著荷葉的清香吹過來,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這里有人嗎?“
我猛地回頭,看見北悠站在那里,穿著件深藍色的襯衫,手里拎著個畫筒。陽光落在他發梢,像撒了把碎金,他手腕上,又沾了點草綠的顏料。
“好久不見,挽梔夏。“他笑著說,眼睛里盛著整個夏天的光。
遠處的蟬鳴突然變得響亮,我看著他,慢慢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個夏天,好像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