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把空氣泡得發漲時,我總想起最后那個散伙的午后。北悠背著黑色雙肩包站在香樟樹下,白T恤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清瘦的腰。有人喊他名字,他轉頭時發梢掃過眉骨,陽光順著下頜線滾進衣領里,像要把整個人都釀成夏天的酒。
那是我最后一次那樣看他。
畢業后的暑假漫長得像沒有盡頭的鐵軌,我窩在老城區的舊書店里打零工。木質書架被陽光曬得發燙,空氣里飄著舊紙張和樟腦丸的味道,偶爾有穿拖鞋的老人進來問有沒有去年的掛歷,大多數時候只有吊扇在頭頂吱呀轉圈。
我總在整理少年文學區時走神。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曾經擺著北悠最愛的那本《星際浪子》。他總在午休時坐在那里,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我假裝找書在他身邊停留過十七次,每次都能聞到他身上洗衣液混著陽光的味道,像剛曬過的白襯衫。
七月中旬的一個午后,暴雨突然砸下來。雨點噼里啪啦打在書店的玻璃上,把窗外的梧桐樹澆成深綠色。我正踮腳夠最上層的《安徒生童話》,忽然聽見門口的風鈴叮鈴作響。
“請問有傘賣嗎?”
那個聲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耳膜里蕩開一圈圈漣漪。我猛地回頭,膝蓋撞到書架側面,幾本《格林童話》嘩啦啦掉下來。
北悠就站在門口。
他瘦了些,頭發剪短了,額前的碎發不再遮住眼睛。白色印花T恤外面套著件淺灰色的連帽衫,牛仔褲膝蓋處有破洞,腳上是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下來,在地板上暈開小小的水痕。
“抱歉,嚇到你了?”他彎腰幫我撿書,手指碰到我的手背時,我像觸電一樣縮回手。
“沒、沒有。”我蹲下去撿散落在腳邊的書,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開。他的影子落在我的手背上,帶著雨水的涼意。
“這里不賣傘。”我把書摞好,聲音有點發顫,“不過……我有一把多余的。”
書店的儲藏室里放著我媽去年忘在這里的碎花傘,傘骨有點歪,撐開時像朵蔫掉的向日葵。我把傘遞給他時,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指尖,溫熱的,帶著點潮濕的水汽。
“多少錢?”他從口袋里摸錢包。
“不用了,”我趕緊擺手,“放著也是積灰。”
他笑了笑,眼角彎起來,露出左邊嘴角的小梨渦。以前他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時,答對了就會這樣笑。我盯著那個梨渦看了兩秒,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轉過頭去擦書架。
“那我下次還你?”他把傘收起來夾在胳膊下。
“不用還了。”我盯著書架上的書名,不敢看他,“反正……也不值錢。”
雨聲好像小了點,吊扇的吱呀聲變得清晰起來。他沒說話,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后腦勺上,像羽毛輕輕掃過。
“你在這里打工?”他忽然問。
“嗯。”我點點頭,指甲摳著書架上的木紋,“暑假沒事干。”
“挺好的。”他頓了頓,“這家書店我以前也常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原來他知道這里。那些我以為是獨自上演的偶遇,或許他早就留意到了?
“是嗎?”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淡,“我沒見過你。”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不是明擺著說自己一直在留意他嗎?
他果然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可能我來得比較晚吧,放學后過來待一會兒。”
放學后。我想起那些夕陽斜斜照進書店的傍晚,我總在五點半準時躲進儲藏室吃面包,因為怕被他撞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原來那些時候,他可能就坐在我剛剛整理過的書架前。
“外面雨好像小了。”他看向窗外,“那我先走了,謝了你的傘。”
“不客氣。”我低著頭,聽見他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
“對了,”他轉過身,“你……是不是叫挽梔夏?”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他記得我的名字。
從小學到畢業,我始終是人群里最普通的那一個。扎著馬尾,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成績中游,說話聲音像蚊子叫。而北悠是永遠的焦點,籃球場上的三分球,頒獎典禮上的一等獎,走廊里被女生偷偷塞情書的身影。
我以為他從來不會注意到我。
“是。”我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瞳孔是淺棕色的,像盛著夏天的陽光。
“我叫北悠。”他說,好像我們從來沒認識過。
其實我知道。我知道他的生日是三月十六號,知道他喜歡喝冰紅茶加檸檬,知道他數學卷子最后一道大題總空著,知道他在筆記本上畫過一整頁的星空。這些我偷偷收集的碎片,拼不成完整的他,卻足夠我在每個失眠的夜晚反復咀嚼。
“我知道。”我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他似乎有點驚訝,嘴角的梨渦又露了出來:“那……開學見?”
“開學?”我愣住了。
“你報了A大吧?”他說,“我看到錄取名單上有你名字。”
血液突然涌到頭頂,我攥著衣角的手指發白。原來我們要去同一個城市,在同一所大學里呼吸同樣的空氣。這個認知讓我既興奮又恐慌,像站在懸崖邊,往前一步是墜落,往后一步是錯過。
“嗯。”我聽見自己說。
“那到時候聯系。”他揮揮手,推開門走進還沒停的雨里。碎花傘在他手里顯得有點滑稽,卻像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開了朵花。
風鈴又叮鈴響了一聲,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我站在原地,直到吊扇把身上的熱氣吹涼,才發現自己手里還捏著那本《星際浪子》。書脊被我攥得發皺,扉頁上有他用鉛筆寫的小小的“北”字,是我以前趁他不在偷偷看到的。
雨停的時候,夕陽從云縫里鉆出來,給書店的地板鍍上一層金。我把那本《星際浪子》放進書包,決定明天把它帶回家。
暑假剩下的日子好像變短了。我開始對著鏡子練習微笑,把衣柜里的衣服翻出來又疊回去,在日記本上寫滿“北悠”卻又劃掉。偶爾會想起畢業那天,他站在香樟樹下,有人問他要去哪里,他說“還不知道”。那時候我多想問一句“你能不能等等我”,卻最終只是看著他的背影被暮色吞沒。
開學前一天,我收到一條陌生短信,只有兩個字:“北悠。”
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刪刪改改,最后只回了一個“嗯”。
窗外的蟬鳴依舊聒噪,老城區的路燈亮了起來,昏黃的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像星星掉在了人間。我知道,這個夏天還沒結束,而屬于我們的故事,好像才剛剛開始。
書包里的《星際浪子》硌著我的后背,像個藏了很久的秘密。也許有一天,我會有勇氣告訴他,這本書我早就看完了,就像我早就把他的名字,刻在了十七歲的夏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