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漫過晾衣繩上的白襯衫時，我又想起北悠。

那年夏天的風總帶著洗衣粉的清香，他抱著籃球從操場跑過，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掃過我腳邊那叢剛冒頭的三葉草。我蹲在花壇邊假裝系鞋帶，指尖攥著被汗浸濕的衣角，聽著他和同伴的笑鬧聲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像沒拉緊的線，在空氣里蕩出細碎的顫音。

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相遇。在此之前，他是樓道里擦肩而過時會低頭看鞋的男生，是公告欄前被一群人圍著討論籃球賽的焦點，是我筆記本里寫了又劃掉的名字。而那天，他跑過花壇時，口袋里的鑰匙串掉了出來，其中一枚銀色的鑰匙滾到了我的腳邊。

“同學，能幫我撿一下嗎？”

他的聲音帶著運動后的微喘，像被夏日陽光曬得微微發燙的風。我抬頭時，正好撞見他額前汗濕的碎發，以及那雙比操場邊的梧桐樹葉子還要清亮的眼睛。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發出悶響，我慌忙撿起鑰匙遞給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溫熱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竄上來，讓我瞬間紅了臉。

“謝謝。”他接過鑰匙，沖我笑了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

那之后，我開始有意識地尋找他的身影。早上在早餐店排隊時，會偷偷看他是不是還像上次那樣買兩個肉包和一盒牛奶；午休時去圖書館，會假裝找書，目光卻在靠窗的那個座位上停留——他總喜歡坐在那里，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的側臉上，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安靜得像一幅畫。

有一次，我在圖書館的書架后躲了很久，看著他拿出筆記本寫東西。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混著窗外的蟬鳴，成了那個午后最清晰的背景音。我甚至能看清他寫的字，筆畫干凈利落，像他的人一樣。后來趁他離開，我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個座位前，發現他落下了一支黑色的水筆，筆帽上印著一個小小的籃球圖案。

我把筆偷偷藏進了書包。那支筆后來被我用了很久，寫作業時，總覺得握著它的指尖還殘留著他的溫度。但我始終沒找到機會還給她，每次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怕他覺得我奇怪，怕這一點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交集”，因為我的唐突而消失。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有一次下晚自習，我沒帶傘，站在教學樓門口猶豫著要不要沖進雨里，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沒帶傘嗎？”

我回頭，看到北悠撐著一把藍色的傘站在那里，傘沿上的水珠順著邊緣滴落，在地面暈開小小的水圈。他的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色的T恤被雨水打濕了一點，貼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嗯。”我點點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送你到路口吧。”他把傘往我這邊傾斜了一點，“正好順路。”

那段路很短，卻像是走了很久。雨水敲打著傘面，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傘下的空間很小，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合著雨水的清新氣息。我們沒怎么說話，偶爾有汽車駛過，濺起的水花讓我下意識地往他那邊靠了靠，他會不動聲色地把傘再往我這邊挪一點。

到路口時，雨小了些。他收起傘，頭發梢上還掛著水珠。“前面我就不送了。”他說。

“謝謝你。”我鼓起勇氣抬頭看他，發現他的左耳后有一顆小小的痣，像落在皮膚上的一顆星。

“不客氣。”他笑了笑，轉身走進雨里。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拐角處，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像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從那以后，我們之間似乎多了一些微妙的聯系。在樓道里遇見時，他會沖我點頭打招呼；在食堂排隊時，他會笑著問我“今天的糖醋排骨好吃嗎”；甚至有一次，他在操場打籃球，看到我站在欄桿外，特意把球扔了過來，“要不要試試？”

我笨拙地接過球，手心被砸得生疼，卻還是笑得一臉傻氣。他跑過來教我投籃，站在我身后，手輕輕握著我的手腕，帶著我做出投籃的姿勢。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頸窩，溫熱的，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連他后來在說什么都沒聽清，只記得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手臂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場文藝匯演。我被班里的同學推上去唱了首歌，站在舞臺上時，腿一直在抖，目光下意識地在臺下搜尋。然后，我看到了北悠，他站在人群的后排，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正看著我，眼神里帶著笑意。

那一刻，我突然不緊張了。我對著話筒，輕輕唱起那首準備了很久的歌，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舞臺的燈光很亮，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隨著旋律輕輕點頭，看到他眼里的光，比舞臺上的燈還要亮。

演出結束后，我在后臺收到了一瓶可樂，是北悠送的。他說：“唱得很好聽。”

我握著那瓶冰涼的可樂，感覺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悄悄發芽。我以為，這個夏天會一直這樣下去，我們會慢慢熟悉，會有更多的交集，會有機會讓他知道，有一個叫挽梔夏的女生，在偷偷喜歡著他。

但夏天總會結束的，就像一場盛大的煙火，再絢爛也有落幕的時候。

那天，我在常去的那家書店里看到了北悠。他正站在書架前，手里拿著一本書，旁邊站著一個女生，兩人低聲說著什么，女生笑得很開心，伸手拂去了他肩上的一點灰塵。那動作自然又親昵，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我的心里。

我沒敢上前，轉身跑出了書店。外面的陽光很刺眼，我卻覺得眼睛有點澀。原來，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原來，那些我以為的“微妙聯系”，不過是我的一廂情愿。原來，這個夏天，注定要留下遺憾。

后來，我很少再見到北悠。聽說他要搬家了，要去另一個城市上學。我沒有去問他，也沒有去送他。我只是把那支黑色的水筆放回了圖書館的那個座位上，把那瓶沒喝完的可樂空瓶扔進了垃圾桶，把那些寫滿他名字的筆記本鎖進了抽屜的最深處。

夏天徹底結束的那天，我又去了那個操場。籃球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地上還有沒干的水漬，像是誰留下的眼淚。我坐在曾經看他打球的那個欄桿邊，聽著最后幾聲蟬鳴，像是在和這個夏天告別。

北悠，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我想告訴你，第一次在花壇邊撿到你的鑰匙時，我緊張得差點把鑰匙掉進下水道；我想告訴你，圖書館里你坐過的那個座位，我偷偷坐過很多次；我想告訴你，那次下雨你送我回家，我在路口站了很久，看著你的背影，心里又甜又酸；我想告訴你，文藝匯演時，我唱的那首歌，其實是唱給你聽的；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喜歡了整整一個夏天。

可是，這些話，我終究沒能說出口。

也許，有些喜歡，注定只能是秘密。就像夏天的風，吹過了，就消失了，沒留下任何痕跡。

但我會記得這個夏天，記得那個抱著籃球的少年，記得他額前的碎發，記得他眼里的光，記得他的梨渦和左耳后的那顆痣。記得有一個叫挽梔夏的女生，曾在這個夏天，那樣認真地喜歡過一個叫北悠的男生。

這大概，就是我最后對你愛的表達了。

再見了，北悠。

再見了，我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