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條線連著誰，哪件事牽出哪段糾葛，一目了然。

他閉著眼，一動不動立在原地，仿佛與周遭景物融在了一起。

片刻之后，謝無咎眼睫微顫，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曾有符文流轉(zhuǎn)的眸子此刻亮得驚人，毫無偏差地越過縣衙前院的堂屋、廂房，徑直投向了后院的一處宅邸。

那是縣衙主簿日常起居的地方。

“縣衙主簿，趙文德。”

謝無咎忽然開口道，

而后，他頓了頓，目光依舊鎖在后院那處宅邸，繼續(xù)道：

“此人身上業(yè)力盤纏，絕非尋常小惡所積的淡薄黑氣可比。”

“其身上有幾道因果線尤為深切，一端緊緊纏在他身上，另一端則各各牽連著蕓娘、小翠，還有另外幾名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

他微微頷首，語氣篤定得沒有半分猶豫：

“不會錯，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你既有這般本事，怎的不早說，偏要等到此刻才動用？

蘇慕昭垂著眼，指尖無意識拂過袖間疊起的褶皺，心里暗自忖度，面上依舊是慣常的沉靜，只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沒曾想，對面的謝無咎竟似能窺破她心思一般，眼睫輕輕抬了抬，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平和，帶著幾分了然：

“我這能力，并非隨時都能動用。”

他語氣平穩(wěn)，頓了頓又道：

“正如你先前所言，我等判官，平日原不可擅自插手人間事。”

“只是蕓娘這樁案子，牽扯到了聚陰陣，早已遞到了下頭的司律處，既與這案子相關(guān)，我自然能暫用幾分力量。”

話說得條理分明，聽著倒像是察覺了她的疑慮，特意給個交代。

蘇慕昭聽著，下意識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點(diǎn)頭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怔了怔——

這人到底是怎么這般懂她心思的？

方才那點(diǎn)疑慮明明沒說出口，他卻像是看得通透。

不過，這念頭也只在心頭閃了一下便淡去了，

眼下辦案要緊，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不必深究。

于是，蘇慕昭便接話道：

“如此便好……既然能用，接下來行事也能更穩(wěn)妥些。”

謝無咎見她這般反應(yīng)，也頷首應(yīng)道：

“正是，你我按先前商議的來便是。”

有了確切的目標(biāo)，蘇慕昭的行動便再無遲疑。

指尖在袖中虛虛一捻，靈力自指尖悄然流轉(zhuǎn)，一張符紙便憑空出現(xiàn)在指縫間。

那符紙極薄，近乎透明，邊緣用朱砂細(xì)細(xì)勾了符紋，紋路繁復(fù)卻不亂，隱隱透著微光。

她指尖微挑，符紙便離了指尖，在空中輕輕一顫，符紋驟然亮起，轉(zhuǎn)瞬化作一只紙燕。

紙燕通體漆黑，翅羽、喙爪皆勾勒得分明，不過半掌長短，停在她指尖，竟似有生命般微微振了振翅。

謝無咎的目光落在那傀儡上，眉峰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他見過不少術(shù)法，卻少看蘇慕昭這般以符紙化傀儡的路數(shù)。

傀儡雖小，動作卻靈便，靈力操控得極穩(wěn)，可見操縱者確實(shí)是個修煉此術(shù)的好苗子。

他收回目光，看向蘇慕昭專注的側(cè)臉，見她指尖凝著靈力，指尖微顫間，正通過靈識與木偶相連，便靜靜立在一旁，未添半分動靜，只無形中散出些許判官威壓，將周遭游蕩的夜氣逼退幾分，免得分了她的心神。

“穿墻燕，去。”

蘇慕昭沒精力顧及其他，唇瓣輕啟，聲音壓得極低，字句間裹著一絲靈力，精準(zhǔn)地傳入紙燕靈識中。

紙燕得了指令，翅膀無聲振起，沒有半分聲響，只帶起一縷極淡的風(fēng)，便朝著趙主簿的宅邸飛去。

它飛得極穩(wěn)，借著夜色與樹影的掩護(hù)，靈巧地避開墻頭上的瓦礫，悄無聲息地越過高墻，落在了趙宅的庭院里。

紙燕甫一落地，蘇慕昭便閉上眼，將靈識附了上去。

下一刻，紙燕所見的一切便清晰地映在她腦海中。

這前院的石板路掃得極其干凈，兩側(cè)廂房的窗紙透著昏黃的光，卻不見人影晃動；

后院的小菜圃里種著幾畦青菜，墻角的竹架下，一只黑貓蜷縮著打盹。

整個宅子靜得有些過分，連尋常宅院里該有的守夜人咳嗽聲都無，想來趙文德確是早已安寢。

她沒有因這份安靜而放松，操控著紙燕貼著地面滑行，掠過臥房的窗下，又繞著庫房轉(zhuǎn)了半圈，最終停在一間不起眼的書房外。

這書房臨著東側(cè)的院墻，檐下掛著一盞褪色的燈籠，看著與尋常客房無異，卻正是她此行的關(guān)鍵所在。

紙燕振翅從窗縫鉆了進(jìn)去。

書房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厚重的梨花木書案擺在中央，案上堆著幾卷公文，旁邊放著硯臺與筆架，看著倒像個尋常官員的書房。

蘇慕昭操控著紙燕在屋內(nèi)緩緩盤旋，目光掃過書架、箱籠，最終落在了書案下方。

書案的側(cè)板是整塊木料雕成，紋理自然，

只是靠近地面的一處，木紋走勢略有些滯澀，與周遭格格不入。

她凝神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處木板邊緣有一道極細(xì)的縫隙，若非紙燕飛得低，又借著靈識細(xì)察，絕難發(fā)現(xiàn)。

這竟是一處暗格。

蘇慕昭意念一動，紙燕便俯沖而下，徑直穿透了木板。

暗格之下并非實(shí)心，而是一處狹小的密室，僅容一人彎腰站立。

密室里沒有點(diǎn)燈，卻因紙燕自帶的靈識視野，一切都看得分明。

角落里堆著幾個上了鎖的木箱，墻邊靠著幾匹成色極好的綢緞，而最顯眼的，是堆在中央的幾摞物件。

那是幾冊厚厚的賬冊，封面是深藍(lán)色的布面，邊角已有些磨損，顯然是常被翻閱的。

蘇慕昭操控著紙燕落在賬冊旁，用喙輕輕啄向最上面一冊的書頁。

書頁被啄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跡。

字跡是用小楷寫就的，工整卻透著幾分倉促。

上面沒有記錄尋常的收支，而是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條目。

沒有人名，只有對“貨物”的描述：

“揚(yáng)州瘦馬，二八年華，膚白，擅琴”

“江南水女，年十六，貌娟秀，擅歌舞”

“荊楚孤女，年十四，身量纖弱，無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