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望潮岙的骨!”
老村長陳伯蒼勁的聲音如同驚雷,在金色晨光與沉默人墻構成的畫卷中炸開,余音在古老的村落上空久久回蕩,壓過了海浪的嗚咽,也徹底碾碎了張經理色厲內荏的叫囂。
張經理的臉色瞬間煞白,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嘴唇哆嗦著,指著老村長,又指指那道沉默如山的人墻和高懸的魚骨,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源自這片土地深處的、冰冷而決絕的排斥。這不再是能用合同和恐嚇解決的“商業問題”。
“好…好!你們等著!等著!”張經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帶著一種狼狽的怨毒,猛地轉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自己的黑色轎車,小趙和跟班也慌忙跟上。
“砰!砰!”車門被粗暴地甩上。
“嘀嘀嘀——?。。 ?
刺耳的喇叭聲如同垂死的野獸哀嚎,黑色轎車在原地暴躁地轉了個圈,卷起一片嗆人的塵土,倉皇地駛離了望潮岙村口,消失在碎石路的盡頭。
壓抑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隨著黑色轎車的逃離而驟然一松。但村口的肅穆并未散去。金色的光斑依舊在老榕樹下流淌跳躍,巨大的魚骨在晨風中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咔咔”聲。村民們依舊沉默地佇立著,仰望著頭頂的骸骨與光輝,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悲壯、自豪和隱隱覺醒的情緒在無聲地流淌、發酵。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低沉的嗚咽聲從人群后方傳來。
人們循聲望去。只見阿秀在鄰居大嬸的攙扶下,依舊仰望著高懸的魚骨,枯槁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她不再無聲落淚,而是像個失去依靠的孩子,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積壓了太久太久的慟哭。那哭聲里,有對丈夫離世的巨大悲痛,有對命運不公的控訴,但更多的,是看到丈夫用生命換來的東西終于被鄉親們認可、被高高懸掛、被陽光加冕的…難以言喻的復雜釋然。
“當家的…你看見了嗎…大家…大家看見了…”她泣不成聲,身體軟軟地向下滑去,被鄰居大嬸和旁邊幾個婦女緊緊扶住。
這哭聲,如同最后的催化劑。人群中,不少婦女悄悄抹起了眼淚,連一些沉默的漢子也紅了眼眶。老村長陳伯仰頭望著魚骨,老淚縱橫。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濃重疲憊和沙啞的年輕男聲,在人群外圍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媽?!爸…他…”
所有人回頭望去。
只見村道的盡頭,風塵仆仆地站著一個身影。穿著褪色起球的工裝,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破舊帆布包,臉上寫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正是陳濤!
他顯然是剛下火車,一路狂奔回來。他看到了村口老榕樹下那黑壓壓的人群,看到了高懸在金色晨曦中的巨大魚骨,看到了被眾人攙扶、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也看到了人群中央那片空地上,母親悲痛欲絕的目光所指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陳濤的心臟!他撥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沖到母親面前,一把抓住阿秀枯瘦的手臂,聲音帶著恐懼的嘶?。骸皨?!我爸呢?!我爸他怎么了?!”
阿秀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著兒子焦急而陌生的臉龐(工地的塵土和疲憊讓他顯得蒼老了許多),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只是搖頭,泣不成聲。
鄰居大嬸抹著眼淚,哽咽道:“濤子…你爸…你爸他…走了…就在昨晚…為了拖回這條魚…油盡燈枯了…”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陳濤腦中炸開!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他猛地抬頭,望向那高懸在榕樹下、在陽光中流淌著金色光斑的巨大魚骨!那森白的骸骨,在此刻的陳濤眼中,不再是什么精神圖騰,而是吞噬了他父親生命的冰冷墓碑!
三天三夜…油盡燈枯…拖回一副骨頭…
父親那沉默倔強的臉龐,母親絕望的慟哭,張經理催債的嘴臉,自己被迫離鄉的屈辱…所有的畫面瞬間涌入腦海,交織成一片血色的瘋狂!
“啊——!??!”陳濤口中爆發出野獸般的痛苦咆哮!他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受傷的孤狼,在人群中瘋狂掃視,尋找著那張刻入骨髓的、油滑而冷酷的臉!
“姓張的呢?!張經理那個王八蛋呢?!”他嘶吼著,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手臂上青筋暴起。
“剛…剛被趕跑了…”有人小聲回答。
跑了?!
一股無處發泄的、足以焚毀理智的狂怒瞬間淹沒了陳濤!他像一頭失去幼崽的瘋獸,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人,朝著張經理轎車消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就要沖去!
“濤子!濤子!別沖動!”幾個相熟的漁民連忙上前拉住他。
“放開我!我要宰了他!是他逼死了我爸!是他!”陳濤拼命掙扎,狀若瘋癲。
拉扯間,他口袋里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工頭老王”的名字。
陳濤看也沒看,一把掏出手機,狠狠地按下了接聽鍵,幾乎是咆哮著吼了過去:“喂?!”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工頭老王那熟悉的、帶著濃重口音和毫不掩飾厭煩的粗嗓門,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陳濤!你他媽死哪兒去了?!工棚都空了!這都幾點了?!不想干了是不是?!工地是你家開的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限你半小時內滾回來搬水泥!遲到一分鐘扣一天工錢!這個月的債還想不想還了?!你那個死鬼老爹欠的債是不是也想賴掉?!說話!啞巴了?!”
“債…債…債?。。 ?
這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濤早已崩潰的神經上!父親冰冷的遺體,母親絕望的慟哭,高懸的森白魚骨,工頭那刻薄惡毒的咒罵…所有的屈辱、憤怒、悲痛在這一刻徹底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我操你媽的債——!!!”
一聲混合著血淚和極致暴怒的嘶吼從陳濤喉嚨深處炸開!他不再沖向村外,而是如同瘋虎般,猛地轉身!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緊握的、指節發白的右拳,帶著全身的力量和所有的恨意,如同出膛的炮彈,狠狠地、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旁邊老榕樹那粗糙堅硬、布滿滄桑裂紋的樹干上!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
樹皮碎裂飛濺!殷紅的鮮血瞬間從陳濤的拳峰處迸射出來,染紅了粗糙的樹皮!
劇痛讓他身體猛地一顫,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瘋狂并未退去,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他死死盯著樹干上那一片刺目的鮮紅,胸膛劇烈起伏,口中發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嗬嗬喘息。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村民們的勸阻聲,母親的哭泣聲,工頭在電話里依舊喋喋不休的咒罵聲…所有的聲音都仿佛被這一拳砸得粉碎,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雷的轟鳴。
鮮血順著樹干蜿蜒流下,滴落在老榕樹盤虬的樹根上,也滴落在他沾滿工地灰塵的褲腿上。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和拳峰上傳來的、鉆心刺骨的劇痛,像一盆冰水,終于將他從瘋狂的邊緣澆醒了一絲。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鮮血淋漓、骨節處皮開肉綻的右手。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電話里,工頭老王還在咆哮:“…陳濤!你他媽聾了?!說話!聽見沒有?!馬上給我滾回來!不然這個月工錢一分沒有!你和你那病癆鬼老娘就等著喝西北風吧!喂?!喂?!…”
陳濤布滿血絲的眼睛,從自己流血的手,緩緩移向地上那部還在傳出惡毒咒罵的破舊手機。他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撿起了手機。
他不再咆哮,不再嘶吼。只是用沾著鮮血和灰塵的手指,平靜地、用力地,按下了那個紅色的掛斷鍵。
世界,徹底清靜了。
他抬起頭,不再看那流血的拳頭,不再看驚愕的村民。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越過哭泣的母親,最終,深深地、深深地,投向了老榕樹下那片依舊在無聲流淌、跳躍著的金色光斑。光影落在他沾滿血污和疲憊的臉上,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如同風暴過后的、深不見底的蒼茫和…一絲初生的決絕。
他不再猶豫。甩開依舊試圖拉住他的漁民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金色的光影,走向那高懸的巨大魚骨。
在眾人復雜的目光注視下,陳濤走到光影最盛的地方,走到那巨大魚骨的正下方。他仰起頭,看著那森白骸骨被陽光穿透的璀璨輪廓,看著父親用生命換來的、此刻正被陽光加冕的“勛章”。
然后,他“噗通”一聲,雙膝重重地砸在堅硬的、被光影覆蓋的青石板上。
他沒有哭喊,沒有言語。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將額頭,抵在了冰冷粗糙的石板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肩膀無聲地聳動。滾燙的淚水混合著拳頭上流下的鮮血,一滴一滴,砸落在跳躍的光斑里,暈開一小片暗紅,又迅速被流淌的金色光芒所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