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漸盛,將老榕樹下巨大的魚骨投影拉得斜長,金色的光斑隨著太陽升高而變幻著形狀,卻依舊流淌不息,如同無聲的圣歌。肅穆的氣氛并未散去,村民們大多沉默地留在原地,看著跪在光影中、肩頭聳動的陳濤,眼神復雜。
陳濤的額頭抵著冰冷的石板,身體因為無聲的悲慟而劇烈顫抖。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當最后一股洶涌的情緒如同退潮般從身體里抽離,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空的平靜時,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額頭上沾著灰土和干涸的血跡,臉上淚痕未干,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瘋狂和絕望已然褪去,沉淀下一種深沉的、如同礁石般的厚重和…一絲初生的光。
他撐著膝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理會拳峰上依舊在滲血的傷口。他走到依舊在鄰居懷中哭泣的母親身邊,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同樣布滿老繭和傷痕的左手,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握住了阿秀枯瘦冰涼的手。
“媽…”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我們…回家。”
阿秀抬起淚眼,看著兒子臉上那從未有過的、混合著悲痛與堅毅的神情,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不再是少年人沖動的力量,她怔了怔,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緊緊回握住兒子的手。
陳濤攙扶著母親,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一步一步,朝著自家那低矮破舊的石屋走去。他的背影,在金色的光影中,不再有之前的佝僂和逃避,反而挺直了些,如同承接了某種無形的重擔。
人群默默分開一條道路。沒有人說話,只有目光相送。
回到昏暗的石屋,濃重的藥味和死亡的氣息依舊彌漫。陳濤將母親小心地扶到炕邊坐下。他沒有立刻去看父親被白布覆蓋的遺體,而是走到墻角那個舊木箱前,沉默地打開。
里面,靜靜地躺著他七八歲時削的那個粗糙的“浪里燈”小船模型,還有…一個用油布包裹著的、表面磨損嚴重的黃銅羅盤。那是父親陳四海出海從不離身的物件。
陳濤拿起那個羅盤。冰冷的黃銅觸感讓他心頭一顫。他解開油布,露出里面布滿劃痕的羅盤表面。玻璃罩裂了一道細紋,但里面的磁針依舊穩穩地指向北方。
他緊緊攥著這枚帶著父親體溫和海洋氣息的羅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仿佛握住了某種傳承,某種力量。
接下來的幾天,望潮岙陷入了一種奇特的氛圍。張經理沒有再出現,但他的陰影似乎并未遠離。陳四海簡陋的葬禮在老村長陳伯的主持下靜默地舉行。沒有宏大的儀式,只有幾個相熟的漁民幫忙,將他葬在了村后能看到大海的山坡上。阿秀病倒了,悲傷和打擊徹底摧垮了她本就孱弱的身體。
陳濤沒有再提進城打工的事。他沉默地處理著父親的后事,照顧著病榻上的母親。白天,他不再躲在家里,而是出現在了村子的各個角落。
他去了碼頭。那里,幾塊相對完好的“浪里燈”船板殘骸和一些斷裂的龍骨被村民打撈上來,堆放在一處避風的角落,像一堆等待處理的垃圾。陳濤蹲在殘骸邊,用手一塊塊撫摸著那些被海水浸泡得發白、布滿裂痕的木頭,眼神專注而沉痛。
“李叔。”他抬起頭,看向不知何時站在旁邊的、佝僂著背的船匠李駝子。
李駝子手里拿著他那套磨得發亮的工具,布滿油污和木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看著那些殘骸,看著陳濤,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憫和無聲的詢問。
“幫我。”陳濤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幫我…把‘浪里燈’…修好。”
李駝子渾濁的眼珠盯著陳濤看了幾秒,又低頭看了看那些殘骸,最終,極其緩慢地、卻重重地點了下頭。沒有言語,行動即承諾。
修復的工作在村子廢棄的舊船塢里開始了。過程異常艱難。“浪里燈”損毀得太徹底了。陳濤成了李駝子最沉默也最拼命的學徒。他搬運沉重的木料,打磨毛糙的船板邊緣,熬煮刺鼻的桐油,學習如何用古老的榫卯技藝連接斷骨…他沉默地干著最臟最累的活,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的血泡,結成了厚繭。李駝子依舊話少,但每一個關鍵的步驟,每一次精準的落錘,都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這艘船,仿佛也成了他傾瀉對老友哀思和對抗時代洪流的一種方式。
阿海成了船塢的常客。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是遠遠崇拜地看著,而是主動湊上來幫忙。遞工具,清理木屑,學著辨認木料,小眼睛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熱切和專注。石頭和小梅也常常跑來,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舊船塢里,錘子敲打木頭的“咚咚”聲,刨子刮過木板的“沙沙”聲,桐油煮沸的“咕嘟”聲,以及少年們偶爾的低聲交談,交織成一首新生的序曲。
一天傍晚,陳濤在打磨一塊新換的船板,夕陽的金輝透過破舊的船棚縫隙灑進來。阿海蹲在旁邊,看著陳濤布滿新舊傷痕的手熟練地動作,忍不住小聲問:“濤哥…修好了船…你還去城里嗎?”
陳濤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船塢破敗的頂棚,望向村口的方向。那里,老榕樹的巨大樹冠在夕陽中如同燃燒的火焰,懸掛其下的巨大魚骨輪廓依稀可見。
他沒有直接回答阿海,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走到船塢門口。幾個相熟的漁民正坐在外面的石墩上抽煙,看著海面發呆,臉上是揮之不去的迷茫。
陳濤走過去,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叔伯們,咱望潮岙…靠海吃海,祖祖輩輩。現在海是公司的海,魚是公司的魚…可咱們的根,還在。”他指了指村口老榕樹的方向,“那魚骨,掛在那兒,就是告訴外面的人,告訴姓張的,告訴所有人!咱們望潮岙,有骨頭!”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漁民們若有所思的臉:“船修好,不是光為了出海打魚跟公司硬拼。我想…咱們能不能換條路?”
“換條路?”一個漁民疑惑地抬頭。
“嗯。”陳濤點頭,眼中閃爍著一種深思熟慮后的光亮,“靠那魚骨!靠咱們這片海!靠咱們祖輩的手藝!城里人不是喜歡看稀奇嗎?喜歡原生態嗎?咱們就把這魚骨圖騰當招牌!搞生態觀光!讓城里人花錢來看海,看魚骨,聽咱們講老輩兒捕魚的故事!咱們還能搞傳統漁家體驗,教他們織網,修補小船,嘗嘗咱們地道的漁家飯!咱們有‘浪里燈’!咱們有李駝子叔的手藝!咱們有望潮岙的故事!這些東西,他宏發公司搶不走!也學不會!”
漁民們面面相覷,眼神從最初的迷茫,漸漸亮起一絲微光。這想法太新奇,太大膽,但陳濤話語中透露出的那種對自身價值的認同和對未來的規劃,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漣漪。
“這…能行?”有人遲疑。
“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行?”陳濤的聲音斬釘截鐵,“總比被逼得離鄉背井,或者像我爸那樣…”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漁民們沉默了,各自想著心事。煙頭在暮色中明明滅滅。
幾天后,一封措辭樸實卻字字千鈞、蓋著密密麻麻紅手印的“村民聯名信”,被老村長陳伯鄭重地遞到了鎮上的郵局。信的抬頭是“宏發漁業公司”,核心內容只有一句:
“望潮岙村集體決議:拒絕一切海域及碼頭收購方案。我們的海,我們的根,我們自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