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濃重的中藥味混合著血腥氣、海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窗外,天色由鉛灰轉為沉沉的暮紫,最后徹底被濃墨般的夜色吞沒。只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在墻角搖曳,投下巨大而搖晃的影子,如同不安的靈魂。
陳四海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間隔越來越長。那如同破風箱般的雜音消失了,只剩下極其細微、若有若無的氣流聲,仿佛隨時會徹底斷絕。滾燙的體溫奇跡般地開始消退,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冰冷所取代。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透出的寒意,皮膚摸上去,不再是灼熱,而是一片濕冷的滑膩。
阿秀枯坐在炕沿,緊緊握著陳四海那只殘破冰冷的左手,仿佛要將自己僅存的生命力渡過去。她不再流淚,蠟黃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深陷的眼窩如同枯井,映著油燈跳動的微光。她一遍遍地用溫水擦拭丈夫冰冷的臉頰、脖頸,動作輕柔得像怕驚醒一個沉睡的嬰兒。
老吳傍晚時又來看過一次,搭了脈,翻了眼皮,最終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留下幾片安神的藥,便佝僂著背,無聲地離開了。那沉重的嘆息,像一塊巨石,壓在了阿秀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
夜,深了。海風在石屋外嗚咽得更緊,拍打著破舊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突然,炕上陳四海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阿秀猛地抬起頭,屏住呼吸。
陳四海那緊閉了許久的眼皮,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掀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球轉動了一下,似乎想聚焦,卻顯得異常茫然。那目光,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焦慮,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仿佛穿透了石屋的屋頂,望向了無垠的虛空。
“…光…”他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吐出模糊不清的氣音。
阿秀的心猛地揪緊,湊得更近:“當家的?你說什么?光?什么光?”
陳四海沒有回答她。他的視線似乎越過了阿秀,投向了某個遙遠而深邃的地方。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拉扯出一個近乎虛幻的、卻異常平和的微笑。
“…好…亮…”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感。
阿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被油煙熏黑的屋頂和昏黃的油燈。她不明所以,只能更緊地握住他冰冷的手。
就在這時,陳四海的身體極其輕微地放松了下來。那是一種徹底的、卸下了千鈞重擔般的放松。一直緊握在阿秀手中的、他那殘破的左手,那幾根曾死死抓住魚線、與巨魚搏斗、與命運角力的手指,此刻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松開了。
松開了阿秀的手。
松開了對這個殘酷世界的最后一點執念。
他最后看了一眼妻子那張布滿淚痕和擔憂的臉,眼神里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片無邊無際的溫柔和寧靜。嘴角那個虛幻的微笑,定格在了那里。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胸膛最后一次微弱的起伏后,徹底歸于平靜。
石屋里死一般的寂靜。油燈的火焰跳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窗外的風聲和海浪聲似乎也瞬間遠去。
阿秀呆呆地坐在那里,握著那只已經徹底冰冷、失去所有力量的手。她看著丈夫臉上那抹奇異的、仿佛帶著解脫的平和微笑,看著他那不再有任何痛苦的、如同沉睡般的面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了。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油燈的火焰都矮下去一截。
阿秀才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俯下身。她將臉頰輕輕貼在陳四海冰冷的臉頰上,感受著那刺骨的寒意。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有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涌地流淌下來,浸濕了陳四海冰冷的鬢角,又滑落到粗糙的土炕上。
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悶悶地溢出,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悲鳴,被窗外的風聲嗚咽所吞沒。
屋外,夜色如墨。村口老榕樹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礁石,靜靜矗立。
是阿海。
他遠遠地避開了張經理還在碼頭的轎車和那些議論紛紛的大人,獨自一人來到了灘涂。巨大的魚骨在慘淡的星光下泛著幽冷的白光,靜靜地躺在淺水里,被一波波涌上來的浪花輕輕拍打著。濃重的海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阿海蹲下身,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觸碰那冰冷、粗糙的脊椎骨。指尖傳來的堅硬和冰冷,讓他心頭一顫。他想起四海爺爺出海前那句低沉而有力的話:“…釣它…靠命…更靠…骨氣。”
骨氣。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村子深處,四海爺爺家那低矮石屋的方向。那里一片死寂,沒有燈光,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火星,瞬間在他明亮的眼眸中燃燒起來!
不能讓它留在這里!不能被那些人當成垃圾丟掉!不能被張經理踩在腳下!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轉身就朝著村里跑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