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斷裂的肋骨摩擦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胸腔深處火燒火燎的劇痛。肩膀撕裂的傷口在濕冷衣服的摩擦下,如同被鈍刀反復切割。掌心深可見骨的割傷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種冰冷的、不屬于自己的異物感。左腿幾乎無法支撐,只能在地上拖行,在村道上留下一條斷續的、混著泥水和暗紅血漬的濕痕。
清晨的望潮岙,死寂得可怕。低矮的石屋門窗緊閉,偶爾有窗簾掀開一角,露出窺探的眼睛,又迅速合上。那些目光,有同情,有驚懼,有不解,也有快嘴嬸那樣毫不掩飾的嫌棄。沒有人上前,沒有人說話。只有海風嗚咽著,卷起地上的沙塵和枯葉,追逐著這個從地獄歸來的身影。
陳四海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的世界已經縮小到只剩下腳下這條通往石屋的、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路,和身體里那無休止的、啃噬一切的劇痛與寒冷。高燒如同野火在骨髓里燃燒,與體表刺骨的冰冷交織成地獄般的酷刑。視線模糊搖晃,村道的石板路在眼前扭曲變形,時而變成翻滾的墨綠色怒濤,時而又變成張經理那張油滑冷酷的臉。
“…廢魚骨…抵不了債…”幻覺中冰冷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
“…爸…你醒醒…”濤子焦急的呼喚似乎就在耳邊。
意識在灼熱和冰冷的夾縫中浮沉。終于,那扇熟悉的、斑駁低矮的石屋門出現在模糊的視野盡頭。
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暗的光線和濃重的中藥味。
陳四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身體重重撞在門板上。
“吱呀——”
門開了。
昏暗的光線下,阿秀掙扎著從土炕上支起半個身子。她比陳四海出海前更加憔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蠟黃的臉深陷下去,眼窩如同兩個黑洞,里面盛滿了無邊無際的憂慮和恐懼。當她看清門口那個如同水鬼般的身影時,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枯瘦的手猛地捂住了嘴,堵住了一聲即將沖口而出的、撕心裂肺的嗚咽。
“當…當家的…”她的聲音氣若游絲,帶著劇烈的顫抖。
陳四海靠在門框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去。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想給阿秀一個眼神,一個安慰,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視線徹底被黑暗吞噬。
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口袋,軟軟地向前倒去。
“四海!”阿秀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不顧病弱的身體,連滾帶爬地從炕上撲下來,用盡全身力氣接住了丈夫倒下的身體。干瘦的手臂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死死抱住了那冰冷、濕透、散發著濃重海腥和血腥味的軀體。
“當家的!四海!你醒醒!你看看我!”阿秀的聲音帶著哭腔,枯槁的手指顫抖著撫摸陳四海冰冷的臉頰,試圖擦去上面的血污和沙粒。入手一片滾燙!那熱度灼燒著她的指尖,也灼燒著她的心。
陳四海毫無反應,雙眼緊閉,臉色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暗紅,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拉風箱般的雜音。
“老吳!老吳叔!救命啊!”阿秀朝著門外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赤腳醫生老吳來得很快,他提著破藥箱沖進石屋,看到地上蜷縮成一團、氣息奄奄的陳四海和抱著他哭成淚人的阿秀,渾濁的老眼瞬間紅了。他蹲下身,顫抖的手指搭上陳四海滾燙的手腕,又翻開眼皮看了看。
“高燒…很厲害…外傷…太多…失血…”老吳的聲音干澀而沉重,他快速解開陳四海濕透、緊貼在傷口上的衣服。當看到肩膀上那道深可見骨、皮肉外翻、已經有些發白的撕裂傷,看到胸前大片大片的青紫淤痕,看到掌心那深得幾乎見骨的恐怖割傷時,老吳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倒抽一口涼氣。
“造孽啊…真是造孽…”他喃喃著,眼眶濕潤。他手忙腳亂地打開藥箱,拿出最烈的燒酒清洗傷口,撒上厚厚一層白色的消炎藥粉,用相對干凈的布條緊緊包扎。但那些包扎,在陳四海滾燙的身體和深可見骨的傷口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老吳…老吳叔…當家的他…”阿秀緊緊抓著老吳的袖子,如同抓著最后的救命稻草,枯黃的臉上滿是淚痕。
老吳沉重地搖了搖頭,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阿秀…四海他…油盡燈枯了…外傷太重,失血太多,寒氣入骨,又燒成這樣…神仙也難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他拿出幾片退燒消炎的藥片,示意阿秀想辦法喂下去。
阿秀的哭聲戛然而止,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空了靈魂,呆呆地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丈夫,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地流淌。
老吳幫著阿秀,用盡力氣將陳四海沉重的身體拖到土炕上。阿秀打來微溫的水,用一塊破舊的軟布,蘸著水,一遍又一遍,極其輕柔地擦拭著陳四海臉上、脖子、手臂上的血污和沙粒。她的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陳四海在昏迷中痛苦地蹙緊眉頭,身體無意識地抽搐。高燒帶來的譫語斷斷續續地從他干裂的嘴唇間溢出:
“…魚…好大的魚…金鱗…馬鮫…”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幻的激動,那只殘破的左手在炕上無意識地抓撓著,仿佛想抓住什么。
“…濤子…債…還…還清…”語氣又變得焦慮而沉重。
“…阿秀…別怕…等我…回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無盡的疲憊。
阿秀聽著丈夫的囈語,心如刀絞。她俯下身,將耳朵貼近陳四海滾燙的唇邊,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他那冰冷、殘破的左手,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陳四海滾燙的皮膚上,又迅速被蒸干。
屋外,天色陰沉。碼頭上發生的事情,像風一樣刮遍了小小的望潮岙。
快嘴嬸的嗓門在村道上格外響亮:“…拖回一堆爛骨頭,腥氣沖天!張經理說了,一文不值!頂不了債!那老倔頭還死撐著不簽字!呸!活該!”
“唉…四海叔也是…何苦呢…”有人嘆息。
“那么大條魚…就剩骨頭了…真是…命啊…”老漁民搖頭。
“張經理的車還在碼頭呢…這事…怕不能善了…”擔憂的聲音。
老村長陳伯拄著拐,站在村口那棵盤根錯節的老榕樹下,渾濁的目光越過低矮的屋頂,望向灘涂的方向。那里,巨大的魚骨依舊靜靜地躺在淺水里,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海風吹過,帶來隱約的腥氣。
“海的骨頭…人的骨頭…”陳伯蒼老的聲音如同囈語,滿是滄桑的皺紋里刻著深不見底的悲涼,“…都…太硬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佝僂的背影在風中顯得無比蕭索。
石屋里,光線昏暗。阿秀一遍遍地為陳四海擦拭額頭滾燙的汗水,聽著他沉重而艱難的呼吸,感受著他掌心那微弱卻執拗的生命脈動。時間在絕望的等待中粘稠地流淌。屋外村人的議論、張經理的陰影、巨大的債務、冰冷的魚骨…所有的喧囂和重壓,都被隔絕在這方彌漫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昏暗空間之外。
世界,仿佛只剩下土炕上這個垂死的老人,和守在他身邊、同樣被命運逼到絕境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