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曙光號”規律的引擎嗡鳴和海浪的搖籃曲中,似乎失去了陸地上的那種緊迫和血腥感,變得平緩而具體。最初的震撼、暈船的難受、風暴的恐懼,都如同船尾的浪花,漸漸被拋在身后。我們這些陸地上的“旱鴨子”,開始笨拙地適應著這片蔚藍的方舟。
生活的漣漪:
船上的日子,逐漸有了自己的節奏和溫度。
母親和王嬸,自然融入了廚房的忙碌。她們處理起海魚來雖然手法生疏,但那在望山坳鍛煉出的、對食材的珍惜和精打細算,卻贏得了老廚師的贊許。她們用有限的調料(主要是鹽和海藻粉),嘗試著將單調的魚湯煮出不同的風味,那股熟悉的、屬于“家”的煙火氣,在巨大的鋼鐵船艙里,竟也頑強地彌散開來。
姐姐李芳,憑借著她的耐心和之前“山村學堂”的經驗,很快成了孩子們(主要是船員的孩子和囡囡)的中心。在相對安全的船艙一角,她用收集到的舊畫冊、自制的識字卡片,甚至用曬干的魚骨當教具,重新開始了簡單的“海上課堂”。囡囡依偎在姐姐身邊,小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和笑容,偶爾還能跟著咿咿呀呀地念幾個字。小石頭也常常沉默地坐在角落,雖然依舊很少參與,但眼神不再那么空洞,會靜靜地看著姐姐教囡囡畫畫,或者聽著船員的孩子講述大海的故事。
王鐵柱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他強健的體魄和爽朗(雖然有時粗魯)的性格,讓他很快和水手們打成一片。他成了甲板作業的主力之一,無論是收放漁網還是搬運物資,都沖在最前面,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北,這海里撈食兒,比岸上跟畜生和人拼命舒坦多了!就是這船晃得老子有時候還想吐!”
而我,則憑著對“技術”的那點底子,被安排協助維護船上的通訊設備和一些基本的電力系統。雖然跟互聯網設計師的活兒天差地別,但那些閃爍的指示燈、嗡嗡作響的機器、復雜的線路,反而讓我找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跟著老技師學習,弄懂一個簡單的故障排除,都讓我有種久違的、掌控微小事物的踏實感。
父親,卻似乎游離在這份逐漸安穩的生活之外。他話更少了,大部分時間要么沉默地站在船頭或船尾的舷邊,望著無邊無際的海平線,眼神深邃得像海溝;要么就是在下層甲板,看著水手們維護漁具、修理船體,默默地觀察、學習。我知道,望山坳的灰燼、老周的血、夜行者的獰笑,從未在他心底熄滅。這片暫時的安寧,對他而言,更像是在積蓄力量,而非真正的歸宿。
船長的藍圖與父親的刀鋒:
一個風平浪靜的傍晚,我恰好送一份維修記錄去船長室。推開門,看到父親和鄭海船長正站在那張巨大的海圖前。船長的手指,點在海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點上。
“……就是這里,我們叫它‘翡翠灣’。”鄭海船長的聲音帶著一絲向往,“大概在一年半前,我們追蹤一個異常魚群信號時偏離了航線,偶然發現的。一個不算大的環形島,中間有個被珊瑚礁半環繞的潟湖,海水清澈得能一眼看到底。島上有淡水溪流,地勢相對平緩,背風面有天然的深水錨地,植被……看起來也還算正常。”
父親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那個小點上,像鷹隼鎖定了獵物:“聽起來不錯。比一直漂在海上強。”
“是啊,”船長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曙光號’是我們的家,但鋼鐵終究會疲勞,資源終究會耗盡。我們需要一個穩定的錨點,一個可以真正扎根、種植、繁衍的地方。一個…退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但是,我們第一次靠近時,就發現了問題。無人機航拍顯示,島上有生物活動的痕跡——不是海鳥,是…類似犬科動物的足跡,而且數量不少。我們嘗試在遠離主島的附屬礁盤登陸取水,結果就遭遇了襲擊!幾條速度極快、異常兇悍的野狗!雖然被我們擊退,但那種瘋狂和力量…絕不是正常的野獸!我們損失了一個優秀的潛水員。”船長眼中閃過一絲痛惜。
“變異野狗。”父親的聲音低沉而肯定,沒有絲毫意外,“岸上的老‘朋友’了。看來,大海能隔絕大部分,但有些東西…例如變異病毒,也能跨海傳播。”
船長看著父親,眼神復雜:“沒錯。我們缺乏足夠的人手和重武器進行徹底的清剿。船上的人,大多是水手和后勤,對付海里的魚我們在行,但對付陸地上那些兇殘的變異獸…尤其是要登陸清剿,建立據點…我們沒有經驗,也沒有把握。所以,‘翡翠灣’的計劃,一直擱置著。”
船艙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海圖燈發出輕微的電流聲。我看著父親挺直的背影,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如同即將出鞘利刃般的氣息,正從他身上緩緩升起。
果然,父親轉過身,目光如電,直視著鄭海船長,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鄭船長,清剿島上變異獸,建立據點,這個任務,交給我們。”
船長明顯一怔:“你們?”
“對,我們。”父親向前一步,手指重重地點在海圖的“翡翠灣”上,“岸上出來的這些人,我和我兒子小北,王鐵柱,還有那個小石頭…我們是從變異獸的牙縫里、從夜行者的刀口下一次次爬出來的!我們比船上任何人,都更清楚那些畜生的弱點,知道怎么在陸地上跟它們周旋、搏殺!我們有經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給我人,給我武器。我可以在船上,組建一支專門負責陸地探索、防御和清剿的隊伍。就叫…‘海上之盾’!王鐵柱當我的副手。我們負責為‘曙光號’在‘翡翠灣’打下一個安全的橋頭堡!”
“海上之盾”的誕生:
鄭海船長看著父親眼中燃燒的火焰,看著他身后沉默卻眼神堅定的我,又想起王鐵柱在甲板上搏擊風浪的悍勇和小石頭那狼崽子般的眼神。他沉吟了許久,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像是在權衡一艘巨輪的命運。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頭:
“好!陳隊長,我相信你和你的陸戰經驗!‘海上之盾’,我批準了!人員、武器、補給,我會盡力優先調配給你!王鐵柱同志,就擔任副隊長!”
命令迅速下達。父親被正式任命為“曙光號”特設“海上之盾”護衛隊隊長,王鐵柱為副隊長。消息在幸存者和部分船員中傳開,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幸存者們,尤其是經歷過望山坳血戰的那些人,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種復雜的光芒——有對陸地的恐懼,但更有一種被重新賦予使命、找回自身價值的激動。王鐵柱興奮地捶著胸脯,嚷嚷著要“給那幫畜生點顏色看看”。小石頭默默地走到父親面前,抬起頭,額頭的傷疤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那塊染血的衣角,一直藏在他貼身的口袋里。
船上一些體格健壯、對陸地行動有興趣的年輕水手,也被選拔加入了“海上之盾”。父親開始對我們進行針對性的訓練:在搖晃的甲板上練習弩箭精準射擊(目標換成了隨風飄蕩的浮標)、利用船上有限的器械鍛煉體能和近身格斗技巧、學習辨識地圖和簡單的地形利用、甚至模擬在狹小空間(模擬登陸艇環境)遭遇突襲的應對。
訓練是艱苦的,甲板在腳下晃動,咸腥的海風灌入口鼻。但我看著父親一絲不茍地示范著每一個動作,看著王鐵柱大聲糾正新隊員的姿勢,看著小石頭咬著牙一次次舉起沉重的弩弓,看著那些原本只熟悉纜繩和漁網的水手,眼神中漸漸多了一份陸地上的銳利…我知道,我們這把在陸地上被鮮血和仇恨反復淬煉的舊刃,正在這艘鋼鐵方舟上,悄然磨礪出新的鋒芒。
目標,直指那片被船長描繪成希望之地、卻又被變異陰影籠罩的——“翡翠灣”。
海風依舊吹拂,帶來大洋深處未知的氣息。但這一次,船頭指向的,不再僅僅是捕魚的航路,更是一個可能承載著未來家園的島嶼。而父親和他剛剛誕生的“海上之盾”,將是刺破島上陰影的第一把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