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曙光號”巨大的后甲板上,咸腥的海風帶著前所未有的活力撲面而來。眼前的一幕,讓我這個在廢墟和血火中掙扎出來的陸地人,感到了深深的震撼,甚至有一絲不真實的眩暈。
豐收的海洋:
就在昨天,“曙光號”精準地駛入了船長鄭海預言的豐饒漁場。入夜后,那景象才叫壯觀!巨大的探照燈如同人造的月亮,將漆黑的海面照得一片通明。無數銀亮的小魚被光柱吸引,匯聚成沸騰的銀色河流。緊接著,更大的黑影——那是成群結隊的金槍魚、馬鮫魚——如同嗅到血腥的鯊群,轟然闖入這片光域,攪起滔天的浪花!
圍網放下去了,巨大的網口貪婪地吞噬著這片沸騰的生命。絞盤轟鳴著,沉重無比,連巨大的船體都似乎被拖拽得微微傾斜。甲板上,水手們和包括我在內的“陸戰隊”臨時工,在震耳欲聾的馬達聲、魚群的拍打聲和興奮的號子聲中奮力協作。汗水混著飛濺的海水,浸透了衣衫,但沒人覺得累,只有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豐收的狂喜。
網被緩緩拉起。當那沉重如山的網囊最終脫離水面,懸吊在船舷外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網眼里塞滿了瘋狂扭動掙扎的銀色軀體!那沉甸甸的分量,那生命垂死掙扎的磅礴力量,讓鋼鐵的吊臂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開艙!!”船長的吼聲透過擴音器傳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網底打開!銀色的瀑布傾瀉而下,轟然落入早已準備好的巨大魚艙!一條條體型健碩、鱗片閃耀著銀光或藍光的海魚,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冰冷的金屬艙底,堆疊、翻滾,很快就填滿了小半個艙室!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刺鼻的海腥味,卻如同最甜美的勝利氣息。
這樣的圍捕,進行了好幾次。冷庫和加工廠晝夜不停地運轉。處理好的魚塊堆滿了冷凍艙,成串的魚干掛滿了通風的甲板角落。連空氣中都仿佛飄著魚肉的香味。看著那堆積如山的漁獲,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像溫暖的海水,慢慢浸潤了我們這些幸存者冰冷疲憊的心。囡囡甚至好奇地想去摸一條還在蹦跶的小魚,被姐姐笑著抱開了。父親看著滿艙的魚,緊鎖的眉頭也難得地舒展了一些,和王鐵柱低聲討論著這些儲備能支撐多久。
大海的變臉:
然而,海洋的慷慨與它的暴戾,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豐收的喜悅還沒來得及在心頭焐熱,大海就向我們展示了它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就在我們離開漁場,準備前往下一個預定區域的途中,天色毫無征兆地陰沉下來。原本溫柔的蔚藍,變成了鉛塊般的灰黑,沉沉地壓向海面。風,不再是帶著咸腥的清爽,而是變得銳利、呼嘯,卷起越來越高的浪頭,狠狠拍打在船體上,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
“抓緊了!要變天了!”經驗豐富的水手們臉色凝重,飛快地奔跑著,加固甲板上一切能移動的東西,關閉所有非必要的水密門。
我還沒完全理解“變天”意味著什么,風暴就降臨了。
不是陸地上的狂風驟雨,是真正的大海之怒!
狂風尖嘯著,如同無數怨魂在甲板上空盤旋撕扯,聲音凄厲得讓人頭皮發麻。雨不再是雨點,而是像冰冷的鞭子,被狂風裹挾著,橫著抽打在臉上、身上,生疼!視線瞬間變得模糊,只能看到船頭在巨浪中時隱時現,每一次沉入波谷,都仿佛要永遠墜入那墨綠色的深淵;每一次掙扎著攀上浪峰,船體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傾斜角度讓我感覺自己隨時會被甩出船舷!
“嗚——!”船體在巨浪的蹂躪下痛苦地扭曲、呻吟。固定好的物品在艙室里叮當作響,甚至滑落。腳下不再是堅實的地板,而是瘋狂搖晃、顛簸的蹺蹺板。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我死死抓住固定在艙壁上的扶手,胃里翻江倒海。旁邊傳來王嬸壓抑不住的嘔吐聲。
囡囡被嚇壞了,在姐姐懷里放聲大哭,哭聲在風浪的咆哮中顯得那么微弱無助。小石頭臉色慘白,緊緊抱著母親,眼神里又浮現出熟悉的恐懼。父親和王鐵柱也緊緊抓住固定物,身體隨著船體劇烈搖晃,臉色鐵青。連那些經驗豐富的水手,此刻也繃緊了神經,在濕滑搖晃的甲板上艱難地移動,檢查著關鍵部位。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恐懼,像冰冷的海水,從腳底蔓延上來,淹沒了豐收的喜悅,只剩下對大自然無邊偉力的敬畏和對自身渺小的絕望。我閉上眼睛,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望山坳燃燒的烈焰,閃過夜行者獰笑的臉,閃過巨梟俯沖的陰影……難道逃過了陸地上的劫難,最終還是要葬身在這深不見底的大海嗎?
風平浪靜后的箴言: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小時,也許只有幾十分鐘,那令人窒息的狂暴終于開始減弱。
風的嘶吼變成了低沉的嗚咽,雨勢漸歇,變成了淅淅瀝瀝的水簾。最令人心安的,是船體的搖晃幅度明顯變小了,不再是那種要將五臟六腑都甩出去的瘋狂顛簸。雖然還在起伏,但已經回到了可以忍受的范疇。
我小心翼翼地松開緊握得發麻的手,扶著艙壁站起來,雙腿還在微微打顫。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舷窗望去,外面雖然還是陰天,但海面已經不再是沸騰的墨綠地獄,而是恢復了深沉的灰藍色,浪濤雖然起伏,卻顯得“溫和”了許多。
劫后余生的慶幸感,如同暖流,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和恐懼帶來的僵硬。艙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喘息和慶幸的低語。
這時,廣播里響起了船長鄭海沉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有著強大的安撫力量:
“各位乘客和船員請注意,風暴已經過去。我們剛剛經歷了一次海上常見的低壓氣旋邊緣影響,強度約為蒲氏風級7-8級。‘曙光號’經受住了考驗,船體結構完好,無重大損失。請大家放心,這在大洋航行中,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常見。重復一遍,只是一個小小的風暴,很常見。請各崗位人員檢查設備,清理積水。其他人,好好休息。”
小小的風暴?我聽著廣播,感受著腳下依舊起伏的船體,看著窗外依舊浩瀚無垠、仿佛剛才的暴怒只是幻覺的大海,心中五味雜陳。
對于船長和這些長年漂泊在海上的水手來說,這或許真的只是“小小的風暴”。但對于我們這些剛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第一次直面大海之怒的陸地幸存者而言,這無異于又一次生死考驗。
我走到父親身邊。他正看著窗外漸漸平靜的海面,臉上的肌肉依舊緊繃,但眼神深處,那在陸地上被仇恨和絕望填滿的堅冰,似乎被這狂暴又復歸平靜的大海,沖刷掉了一些棱角,沉淀下一種更深邃的東西——那是對自然力量的認知,對生存之路的重新審視。
“爸…”我輕聲開口。
父親沒有回頭,只是低沉地說:“聽見船長的話了?小小的風暴…是啊,在這大海上,我們…要學的還很多。”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裝滿魚獲、此刻正隨著船體微微晃動的巨大魚艙,“但至少…我們有吃的,有船,有水。比岸上…強。”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冰冷的魚艙里,銀光閃閃的漁獲沉默地堆積著。那是大海的饋贈,也是我們活下去的資本。剛才那場風暴帶來的恐懼和眩暈感漸漸退去,一種更加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對海洋的敬畏,對“曙光號”這艘鋼鐵方舟的依賴,以及對未來那依舊充滿未知、卻至少暫時遠離了夜行者獠牙的海上生活的……一絲微弱卻真實的適應感。
窗外,一縷微弱的陽光,刺破了厚重的云層,灑在起伏的海面上,泛起一片細碎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