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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糖包與眼淚

葉國棟扒火車南下后留下的五百塊錢,被林秀英用油紙里三層外三層地裹緊,塞在炕席最底下、一塊松動土坯后的墻洞里。那幾張沾著煤灰、汗漬和某種難以言喻冰冷氣息的鈔票,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日夜燙著她的心。她不敢動,一分錢也不敢動。那是國棟拿命換來的,是給蓁蓁去上海治病的“根”。日常的嚼用,全靠她拖著未愈的腰傷,起早貪黑地接些糊火柴盒、納鞋底的零活,換回一點微薄的毛票,勉強維持著母女倆清湯寡水的日子。

老中醫的穴位按摩依舊雷打不動,一日三次。葉蓁蓁腿上那點微弱的抵抗感,像寒夜里搖曳的星火,未曾熄滅,卻也無力燎原。她偶爾能在母親攙扶下,顫巍巍地倚著墻站上幾秒,小臉憋得通紅,小腿抖得像風中的蘆葦,腳尖會無意識地、本能地微微踮起,仿佛在尋找那早已刻進骨血里的、對抗地心引力的記憶。每當這時,林秀英布滿厚繭、指節粗大的手便會更穩幾分,將憐惜與希望一同揉進女兒綿軟的筋絡深處。

這年夏天來得格外暴烈。悶熱像一口巨大的蒸鍋,扣在臨海鎮低矮的瓦房上。蟬鳴嘶啞,攪得人心煩意亂。入夜,空氣粘稠得化不開,一絲風也沒有。林秀英在油燈下趕著最后一批鞋底,汗水浸透了她的舊布衫,緊緊貼在背上。手指因為長時間的穿針引線,僵硬酸痛,指關節的紅腫在昏黃光線下愈發刺目。

睡在竹席上的葉蓁蓁,呼吸聲比平時粗重急促了許多。林秀英起初以為是天熱,起身倒了半碗涼開水,想喂女兒喝兩口。當她粗糙的手背無意間觸碰到女兒滾燙的額頭時,心臟猛地一沉!

“蓁蓁?!”她失聲驚呼,慌忙放下碗,將手掌整個覆在女兒的額頭上。

掌心傳來的溫度,燙得她指尖一縮!那絕不是普通的發熱!

她一把掀開蓋在女兒身上的薄單子。只見葉蓁蓁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燥起皮,微微張開,急促地喘息著。黑亮的眼睛半睜半閉,眼神渙散迷蒙,失去了往日的清澈。更讓林秀英魂飛魄散的是,女兒的身體正不受控制地、一下一下地輕微抽搐!細瘦的小腿繃緊,腳尖以一種不自然的、僵直的姿勢,死死地踮著!

高燒驚厥!

這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林秀英的神經!她經歷過孩子高燒,知道這抽搐意味著什么!尤其是對蓁蓁這樣腦部受過損傷的孩子,一次嚴重的高熱驚厥,后果不堪設想!

“蓁蓁!蓁蓁別怕!媽媽在!”林秀英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懼。她手忙腳亂地將女兒抱進懷里,那滾燙的小身體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她的手臂和胸膛。女兒無意識地抽搐著,腳尖依舊保持著那種僵直的踮起,每一次抽動都牽扯著林秀英緊繃欲裂的心弦!

她強迫自己冷靜。家里沒有退燒藥!一片都沒有!鎮衛生所離得遠,這深更半夜……

五百塊!墻洞里那五百塊!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但立刻被她死死摁滅!那是蓁蓁的命根子!是去上海看病的錢!不能動!絕對不能動!

怎么辦?!怎么辦?!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抱著滾燙抽搐的女兒,在狹小悶熱的屋子里如同困獸般團團轉。汗水混合著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女兒越來越急促的喘息和那僵直踮起的腳尖,像索命的鼓點,敲打著她的理智。

就在這時,窗外毫無征兆地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咔嚓——!”慘白刺目的電光瞬間撕裂濃墨般的夜空,將屋內照得一片森然!緊接著,瓢潑大雨如同天河決堤,轟然傾瀉而下!密集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瓦片和窗欞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雷聲和驟雨徹底驚醒了昏沉抽搐的葉蓁蓁。她“哇——”地一聲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體在林秀英懷里劇烈地掙扎、扭動,抽搐得更加厲害!滾燙的淚水混著汗水,瞬間浸濕了母親的衣襟。

不能再等了!

林秀英最后看了一眼炕席下那個藏著“根”的角落,一咬牙,將女兒用家里唯一一塊破舊的塑料布草草裹住,抱在懷里,抓起門后那把破舊的油紙傘,一頭撞進了門外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狂風暴雨之中!

雨!不是在下,而是在砸!冰冷的、豆大的雨點裹挾著狂風,如同無數鞭子,狠狠抽打在林秀英單薄的身上、臉上!油紙傘瞬間就被狂風撕扯得變了形,骨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根本擋不住分毫!雨水像瀑布一樣澆頭灌下,瞬間就澆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冰冷刺骨!腳下的土路早已變成一片泥濘的沼澤,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泥漿沒過了腳踝,冰冷粘稠,死死拖拽著她的雙腿。

懷里的葉蓁蓁被冰冷的雨水激得哭嚎更加凄厲,小小的身體在高熱和寒冷中劇烈地顫抖、抽搐。林秀英死死抱著女兒,用自己的身體盡可能地護住她,弓著腰,在狂風驟雨和濃稠如墨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朝著鎮東頭赤腳醫生王麻子家奔去!塑料布根本擋不住雨,女兒滾燙的身體在雨水沖刷下溫度似乎更高了!

“蓁蓁不怕……馬上就到了……馬上……”林秀英的聲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雨聲雷聲中,更像是絕望的自我催眠。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流進嘴里,又咸又澀。腰部的舊傷在濕冷和劇烈奔跑下爆發出鉆心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好幾次都差點抱著女兒一頭栽進泥水里。

終于,在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幾乎是用爬的姿勢,她渾身泥水、狼狽不堪地撞開了王麻子家那扇虛掩的破木門!

“王大夫!救命!救救我女兒!她燒得厲害!抽……抽起來了!”林秀英嘶啞地哭喊著,抱著渾身濕透、哭嚎聲已變得微弱嘶啞的葉蓁蓁,撲倒在堂屋冰冷潮濕的地面上。

王麻子是個四十多歲的邋遢漢子,正就著油燈滋溜著小酒,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他皺著眉,不耐煩地放下酒盅,慢悠悠地走過來,借著昏暗的油燈瞥了一眼林秀英懷里泥猴般的孩子。

“喲,燒得不輕啊。”他伸手在葉蓁蓁滾燙的額頭上隨意一摸,又扒開她緊閉的眼皮看了看,“驚厥了。這可得趕緊打退燒針!”他說著,轉身走向里屋的藥柜。

林秀英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讓她聲音都在發抖:“王……王大夫……打針……得……得多少錢?”

王麻子拉開一個抽屜,摸索著,頭也不回:“退燒針加鎮靜,十五塊。先交錢。”

十五塊!

這個數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林秀英早已冰冷徹骨的身上!十五塊!她口袋里只有今天納鞋底掙來的三塊兩毛錢!墻洞里那五百塊……那是蓁蓁去上海的命啊!

“王大夫……我……我身上錢不夠……”林秀英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抱著女兒跪行兩步,仰起沾滿泥水的臉哀求,“您行行好!先給孩子打針!錢……錢我明天一定湊齊給您送來!求您了!孩子燒成這樣……會燒壞的啊!”她砰砰地磕著頭,額頭撞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王麻子拿著針劑和針管轉過身,看到林秀英磕頭如搗蒜的狼狽模樣,臉上非但沒有憐憫,反而露出一絲鄙夷和嫌惡。他撇了撇嘴,聲音帶著冷漠的不耐煩:“沒錢?沒錢看什么病?當我這兒是善堂啊?”他瞥了一眼林秀英懷里抽搐漸弱、呼吸卻更加急促微弱的葉蓁蓁,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林秀英的耳膜:

“再說了,一個癱子丫頭,燒壞就燒壞了,省得以后拖累人!”

“癱子丫頭”……“燒壞就燒壞了”……

林秀英磕頭的動作瞬間僵住!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憤怒混合著滅頂的絕望,如同火山巖漿,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王麻子那張冷漠油膩的臉,沾滿泥水和血污的臉上,表情猙獰如同厲鬼!

“你——!”她想嘶吼,想撲上去撕爛那張嘴!可喉嚨卻被巨大的悲憤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懷里女兒越來越微弱的呼吸和滾燙的溫度,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早已破碎的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王麻子手里那支裝著救命藥水的玻璃針管,又低頭看了看懷里氣息奄奄的女兒,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瞬間將她徹底擊垮。她猛地抱起女兒,像一頭發瘋的母獸,轉身撞開木門,再次一頭扎進了門外那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的黑暗和暴雨之中!

去哪里?還能去哪里?!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沖刷著她的臉,試圖澆滅她心頭那團名為絕望的火焰,卻只帶來更深的寒意。懷里的蓁蓁似乎連哭嚎的力氣都沒有了,呼吸滾燙而微弱,小小的身體在高熱和寒冷中瑟瑟發抖。

娘家!只能去娘家了!那個她發誓再也不踏進的門檻!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毒藥,被她硬生生咽下。為了女兒,她什么尊嚴都可以不要!

林秀英抱著女兒,在泥濘的雨夜里深一腳淺一腳,憑著記憶,朝著鎮子另一頭、趙金花家踉蹌奔去。雨水和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冰冷的泥漿灌進破爛的布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腰部的劇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個念頭:救蓁蓁!一定要救蓁蓁!

不知摔了多少跤,臉上、手上被碎石劃破的傷口被雨水泡得發白,她終于看到了趙金花家那扇熟悉的、緊閉的院門。門縫里透出昏黃的燈光,在這風雨飄搖的夜里,竟顯得有幾分刺眼的溫暖。

希望,如同回光返照般,微弱地閃了一下。

林秀英用盡全身力氣撲到院門上,用沾滿泥污的手瘋狂地拍打著冰冷的門板,嘶啞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泣血的哀求:

“媽!開門!媽!救命啊!蓁蓁不行了!她燒得快死了!媽!求求您!借我點錢!借我十五塊救救蓁蓁!媽——!!”

門內的燈光晃動了一下,腳步聲踢踢踏踏地傳來。門“吱呀”一聲,拉開了一條縫隙。趙金花那張敷著劣質雪花膏、在燈光下泛著油光的臉露了出來。她顯然已經睡下,裹著一件半新的綢緞睡袍,頭發有些蓬亂,臉上帶著被打擾的明顯不悅。她皺著眉頭,嫌惡地看著門外如同水鬼般狼狽不堪、跪在泥水里的女兒,以及她懷里那個氣息奄奄、裹在濕透塑料布里的外孫女。

“嚎什么嚎?大半夜的,叫魂呢?”趙金花尖利的聲音帶著刺耳的責備,“又怎么了?你那病秧子閨女還沒……”

“媽!”林秀英打斷母親刻薄的話語,抱著女兒猛地向前一撲,上半身幾乎撲進了門里,沾滿泥水的雙手死死抓住了母親睡袍的下擺,留下骯臟的泥印!她仰起臉,雨水和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橫流,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最卑微的乞求:“蓁蓁發高燒!抽風了!要打針!要十五塊!求求您!借我十五塊!救救她!我給您磕頭!我給您做牛做馬!求您了!媽!”她說著,真的不顧一切地就要在冰冷的泥水里磕頭!

“滾開!臟死了!”趙金花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自己的睡袍下擺,連連后退兩步,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極度的嫌惡,“十五塊?你當我是開銀行的?沒有!”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媽!求您了!蓁蓁是您親外孫女啊!她快不行了!您看看她!看看她啊!”林秀英哭喊著,將懷里滾燙的女兒往上托了托,試圖讓母親看清蓁蓁燒得通紅的小臉和微弱起伏的胸膛。

趙金花的目光在林秀英絕望的臉上和葉蓁蓁燒得通紅的小臉上飛快地掃過,眼神里沒有一絲動容,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冷漠和厭煩。她撇了撇嘴,聲音刻薄如刀,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冰碴,狠狠扎進林秀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親外孫女?哼!一個生下來就該扔了的病秧子!拖累你們還不夠,還想來拖累我?燒死了倒干凈!省得活受罪!也省得你們兩口子魔怔似的往里填那無底洞!”她說著,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氣似的,用力拍了拍被林秀英抓過的睡袍下擺,“趕緊滾!別死在我家門口!晦氣!”

“砰——!”

冰冷的、沉重的木門,帶著趙金花最后那句如同詛咒般的“燒死了倒干凈”,在林秀英眼前,被狠狠地、決絕地關上了!

門板撞擊門框的巨響,如同最后的喪鐘,徹底碾碎了林秀英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名為親情的幻想!

她抱著滾燙的女兒,僵直地跪在冰冷的、骯臟的泥水里。瓢潑大雨無情地沖刷著她,仿佛要洗凈這世間所有的污穢,卻洗不掉她心口那道被至親之人親手剜開的、鮮血淋漓的傷口。

親外孫女……生下來就該扔了的病秧子……燒死了倒干凈……

母親冰冷刻毒的話語,像無數把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著她的大腦,攪動著她的靈魂!巨大的悲憤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血液和思維。她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懷里女兒那滾燙的溫度。整個世界只剩下那扇緊閉的、冰冷的門,和門內透出的、如同嘲諷般的昏黃燈光。

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流進嘴里,又咸又澀,像血。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懷里女兒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小貓般的呻吟,終于將她從無邊的死寂中驚醒。

蓁蓁!

林秀英猛地低下頭。女兒燒得通紅的小臉在她懷里蹭了蹭,滾燙的淚水混著雨水滑落。那雙黑亮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眼神渙散而痛苦,小嘴微微翕動著,似乎在無聲地喊著“媽媽”。

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混雜著巨大的悲慟和一種被徹底逼到絕境后的孤勇,猛地從林秀英早已冰封的心底炸開!

她不能倒下!她的蓁蓁還在等她!

她猛地從泥水里掙扎著站起來!顧不上渾身刺骨的冰冷和腰部的劇痛,她將女兒更緊地裹在懷里,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抵擋著狂風暴雨,轉身,像一頭傷痕累累卻不肯倒下的母獅,一步一步,無比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來時的路,朝著那個雖然破敗、卻唯一能容納她們母女的小小瓦房,蹣跚走去!

每一步,都踏碎一地冰冷的絕望和親情的殘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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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林秀英抱著女兒,如同從地獄里爬回來一般,踉蹌著撞開自家虛掩的院門時,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死灰色的魚肚白。雨勢稍歇,變成了冰冷的、連綿的雨絲。

她渾身濕透,冰冷刺骨,嘴唇凍得發紫。懷里的葉蓁蓁呼吸依舊滾燙急促,但抽搐似乎暫時停止了,只是小臉燒得通紅,陷入一種不安的昏睡。

林秀英顧不得自己,也顧不得換下濕透冰冷的衣裳。她將女兒小心地放在炕上,用干布草草擦去女兒身上的泥水,又翻箱倒柜,找出家里僅有的半瓶高度燒酒。她顫抖著手,倒出一點在掌心,用力搓熱,然后一遍遍、一遍遍地擦拭著女兒的額頭、脖頸、腋窩、手心腳心……這是她唯一知道的、最笨的物理降溫方法。

冰冷的燒酒混合著女兒滾燙的皮膚,刺激著林秀英麻木的神經。她機械地重復著擦拭的動作,眼睛死死盯著女兒通紅的小臉,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來。時間在冰冷的絕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林秀英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徹底吞噬時,炕上的葉蓁蓁忽然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她的小嘴無意識地嚅囁著,發出極其細微的、如同夢囈般的音節:“……餓……”

餓!

這個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林秀英麻木的神經!蓁蓁……知道餓了?是不是……燒退了一點?還是……回光返照?巨大的恐懼和一絲微弱的希冀在她心頭瘋狂撕扯!

她猛地撲到炕席邊,顫抖著手再次探向女兒的額頭。

依舊滾燙!但似乎……似乎比之前那駭人的灼熱,微弱地……降下去了一絲絲?

是錯覺嗎?還是燒酒真的起了點作用?

巨大的疲憊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來,林秀英雙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靠著炕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混合著未干的雨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看著女兒依舊通紅卻不再抽搐的小臉,聽著那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的呼吸,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讓她渾身都在發抖。

饑餓感一旦被喚醒,便如同燎原之火。葉蓁蓁在昏睡中不安地扭動起來,小嘴癟著,發出委屈的哼唧:“餓……媽媽……餓……”

林秀英掙扎著爬起來。家里空空如也,米缸見了底,連咸菜疙瘩都沒了。錢……墻洞里那五百塊像魔鬼的誘惑,在她腦海里瘋狂閃現,又被她死死摁下。不能動!絕對不能動!

她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到灶房。冰冷的灶膛里只有死灰。她茫然四顧,目光最終落在墻角那個破舊的菜籃子上。籃子里,孤零零地躺著兩個表皮已經有些發蔫的糖包子——那是她昨天用最后一點面粉和紅糖,特意蒸給女兒當零嘴的,蓁蓁沒舍得吃完。

她走過去,拿起那僅剩的兩個糖包子。包子早已冰涼,硬邦邦的。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帶著炫耀意味的談笑聲。是趙金花那高亢的嗓門,還有表妹麗麗清脆的嬉笑聲。

“奶!我要那個粉紅色的!帶小兔子的!”

“好好好!買!咱麗麗背著新書包去上學,多神氣!比那個病秧子強一百倍!”

林秀英渾身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透過灶房那扇破舊的、糊著報紙的小窗,看向院外。

雨絲迷蒙中,只見趙金花撐著把半新的花傘,手里拎著一個嶄新的、粉紅色的雙肩書包,書包上印著一只可愛的卡通兔子。她身邊,九歲的表妹麗麗穿著漂亮的新裙子,正雀躍地指著旁邊供銷社的櫥窗,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趙金花滿臉堆笑,寵溺地看著孫女,毫不猶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舊手帕包,打開,里面露出一卷厚厚的、嶄新的鈔票!她抽出幾張,數也沒數,就遞給了供銷社的售貨員,換來麗麗一陣歡呼。

那嶄新的鈔票,那粉紅色的書包,麗麗臉上燦爛的笑容,趙金花那滿足而炫耀的神情……如同最刺眼的陽光,狠狠灼傷了林秀英布滿血絲的眼睛!昨夜母親那句“燒死了倒干凈”的冰冷詛咒,與眼前這其樂融融、出手闊綽的畫面,形成了最殘忍、最尖銳的對比!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憤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瞬間席卷了林秀英的四肢百骸!她攥著那兩個冰冷硬邦邦的糖包子的手,因為用力而指關節發白,劇烈地顫抖起來!

“媽……餓……”炕上傳來女兒微弱的、帶著哭腔的呼喚。

林秀英猛地回過神。她低下頭,看著手里那兩個冰冷的糖包子。其中一個,昨天掰開看過,里面是紅亮誘人的豆沙餡,帶著甜膩的香氣。另一個,則是素餡的,只有一點紅糖。

她沒有絲毫猶豫。

沾滿泥污、凍得通紅、指節粗大變形的雙手,猛地用力!

“咔嚓!”

一聲脆響!

她將那個帶著誘人豆沙餡的糖包子,狠狠地掰開!然后,在女兒懵懂而渴望的目光中,她看也沒看那紅亮的餡心,用沾著泥污的手指,粗暴地、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狠勁,將里面那團甜膩的、象征著她永遠無法給予女兒的健康與富足的豆沙餡,狠狠地摳了出來!

暗紅色的豆沙餡被甩在冰冷骯臟的泥地上,瞬間被灰塵玷污。

林秀英看也不看那團被遺棄的甜蜜。她將只剩下一點紅糖和干硬面皮的、空癟的包子殼,遞到女兒嘴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被絕望淬煉過的、冰冷的火焰。她的聲音嘶啞、低沉,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妄念的、令人心悸的平靜,一字一句,清晰地落進女兒懵懂卻似乎能感知到什么的耳朵里:

“蓁蓁乖,吃這個。”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那對撐著新傘、拿著新書包、漸漸遠去的祖孫背影,眼神里最后一絲溫度也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冷的、堅硬的決絕:

“咱——不——稀——罕——那——肉——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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