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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賣鴨

上海兒童醫院神經內科特需門診外的走廊,仿佛一條被無形抽干了空氣的管道。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化不開,像一層冰冷的膜,緊緊糊在葉國棟和林秀英的臉上。他們緊挨著坐在冰冷的藍色塑料椅上,女兒葉蓁蓁蜷縮在林秀英懷里,小臉埋在母親洗得發白的舊棉襖里,只露出一雙異常安靜的大眼睛。那眼睛里映著慘白的頂燈光線,空茫得讓人心顫。

門開了,見一對夫婦抱著孩子出來,女人臉上有未干的淚痕,男人眼神發直。穿著雪白大褂的護士探出頭,聲音平板地念道:“葉蓁蓁家長!”

林秀英猛地站起來,腿一軟,幾乎摔倒。葉國棟一把攙住她,另一只手緊緊攬過女兒。蓁蓁輕飄飄的,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一家三口,像是走向最終審判席的囚徒,腳步沉重地挪進了那間象征著希望與絕望的診室。

診室里暖氣開得很足,卻驅不散他們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窗明幾凈,桌上昂貴的醫療設備閃著冷硬的光。頭發花白、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周教授,正凝神看著他們帶來的厚厚一疊病歷——從老家鎮醫院粗糙的手寫診斷,到省城醫院冰冷的腦部CT膠片。他拿起那張關鍵的CT片,對著光仔細查看。燈光穿透膠片,清晰地映出葉蓁蓁大腦深處那片頑固的、象征著損傷的陰影區域,像一塊丑陋的墨漬,污損了本該純凈的圖紙。

林秀英抱著女兒的手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幾乎要抱不住。葉國棟死死盯著周教授微微蹙起的眉頭,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吞咽著巨大的恐懼,像咽下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

“孩子的情況,很不樂觀。”周教授終于放下膠片,聲音平緩,帶著一種閱盡千帆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權威。他的目光掃過這對衣衫陳舊、面色憔悴的年輕父母,最終落在葉蓁蓁蒼白的小臉上。“缺氧性腦癱,合并早期肌肉骨骼變形傾向。你們之前的按摩干預,延緩了惡化速度,值得肯定。”他話鋒一轉,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鑿在葉衛東和方秀蘭的心上,“但根本問題沒有解決。這片腦損傷區域,正在影響她全身的神經肌肉協調。如果放任下去,不僅無法行走,脊柱側彎、關節攣縮會越來越嚴重,甚至……”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但最終選擇了最殘酷的直接,“影響到心肺功能,危及生命。以她目前的基礎,活過二十歲,會非常艱難。”

“危及生命?二十歲?”林秀英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眼前瞬間一片漆黑,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葉國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自己的手臂也在劇烈地哆嗦,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他強迫自己發出聲音,那聲音干澀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教授…周教授,求您!您一定有辦法!我們……我們從那么遠的地方來,砸鍋賣鐵也要治!求您救救她!”

周教授沉默了片刻,目光在他們寫滿絕望和懇求的臉上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移開了視線,低頭在病歷本上快速書寫。“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進行系統、強化的物理矯正治療,配合神經營養藥物干預。這個過程,至少需要持續半年到一年,而且,”他抬起頭,加重了語氣,“必須保證絕對臥床!除了必要的檢查和治療,她的身體不能承受任何額外的負擔,包括你們之前的按摩,都必須完全停止。任何一次不經意的坐起、用力,都可能加重她脊柱和關節的負擔,導致不可逆的損傷,前功盡棄!”

“絕對臥床……一年?”林秀英喃喃重復,仿佛聽不懂這四個字的含義。她的目光落在女兒細弱的脖頸上,想象著她像一株失去陽光雨露的幼苗,被強行固定在床上整整一年,那會是怎樣一種剝奪?剝奪了窗外流云,剝奪了雞窩旁泥土的氣息,剝奪了母親懷抱的溫度,剝奪了所有屬于一個三歲孩子的、哪怕極其微小的自由和感知。

“費用呢?”葉國棟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他問出了那個懸在頭頂、隨時會砸下來的巨石。

周教授推了推眼鏡,報出一個數字:“先期檢查和第一個療程的住院費、藥費,保守估計一萬五。后續根據恢復情況,每月治療和護理費用,不會低于兩千。”

“一萬五……每月兩千……”林秀英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周教授后面補充的關于床位緊張、需要排隊預約的話,她都聽不清了。一萬五!這個天文數字像一座巍峨的冰山,瞬間將他們一家三口徹底凍結、淹沒。家里那個破舊的木頭匣子里,躺著他們變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又借遍了能借的親戚(除了她娘家),再加上葉衛東在廣東黑煤窯拼死拼活大半年攢下的血汗錢,總共也才不到四千塊。這四千塊,是他們的命,是他們渺茫希望的殘骸,此刻卻連那冰山的一角都夠不著。

空氣凝固了。診室里只剩下周教授翻動紙張的沙沙聲,以及林秀英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抽氣聲。葉衛東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間被風化的石像,臉色灰敗,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猛地彎腰,幾乎是痙攣般地抓起地上那個破舊的、印著“尿素”字樣的編織袋,里面裝著他們全部的行李和那點可憐的家當。他粗暴地拉開拉鏈,手伸進去瘋狂地掏摸,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他掏出了所有東西:幾件打著補丁的換洗衣服,兩個硬邦邦的冷饅頭,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最后,是一個用舊手帕緊緊包裹著的小包。

他抖著手,一層層剝開那洗得發白的手帕。里面是錢。各種面值的紙幣,被無數次汗水浸染又晾干,變得軟塌塌、邊緣卷曲。更多的是硬幣,一分、兩分、五分、一角的,沉甸甸的一大堆。他像是要把自己的靈魂也傾倒出來,把所有的錢,連同那個裝硬幣的破舊小鐵盒,一股腦地、嘩啦一聲全倒在了周教授光潔锃亮的紅木辦公桌上!

紙幣散開,硬幣蹦跳著滾落,發出叮叮當當刺耳的脆響,有幾枚甚至滾到了桌沿,險險欲墜。這堆沾滿塵土汗漬、皺巴巴的零碎錢幣,與這間窗明幾凈、充斥著消毒水和現代科技氣息的診室,形成了觸目驚心的、荒誕而絕望的對比。

“教授!您看!錢!我們有!”葉國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祈求,眼睛死死盯著周教授,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來,“四千……四千三百二十七塊八毛!都在這兒!您先收下!不夠的,不夠的我馬上去弄!我去賣血!我去賣腎!我去偷去搶!您先收下,讓我女兒住進來!求您了!”他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傷痕累累卻還要保護幼崽的困獸,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喘息。

周教授看著眼前這堆零錢和這個狀若瘋狂的父親,眉頭深深鎖緊,眼中掠過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有同情,有無奈,更多的是職業性的冷靜。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放緩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同志,冷靜點。醫院有醫院的制度。這不是錢多少的問題,是治療方案需要巨額持續的投入。你這點錢,杯水車薪。而且,賣血賣器官是違法的!現在床位確實緊張,你們先去登記排隊吧,等有床位了,籌夠了錢,再來。”他按下了桌上的呼叫鈴,示意護士送客。

“不!不能等!教授!我女兒等不起啊!”葉國棟絕望地嘶吼著,還想撲上去,卻被聞聲進來的護士和方秀蘭死死拉住。林秀英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只是死死抱著女兒,用盡全身力氣箍住瀕臨失控的丈夫。蓁蓁似乎被父親的嘶吼和診室里壓抑的氣氛嚇到了,小嘴癟著,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異常地沒有哭出聲,只是恐懼地、死死地抓住母親胸前的衣襟。

護士半推半勸地將他們“請”出了診室。門在身后無情地關上,隔絕了里面那個冰冷而昂貴的希望世界。葉衛東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走廊冰冷刺骨的水磨石地面上。他雙手插進自己枯草般的頭發里,用力撕扯著,喉嚨里發出困獸般壓抑的、不成調的嗚咽。那堆他視若生命、視若女兒希望的錢,被他胡亂地塞回了編織袋,像一個巨大的、沉重的諷刺,壓在他的腳邊。

林秀英抱著女兒,貼著丈夫滑坐在地。她看著丈夫聳動的肩膀,聽著他壓抑的悲鳴,又低頭看著女兒懵懂卻充滿恐懼的眼睛,心被撕成了無數碎片。她伸出手,顫抖地、一遍遍撫摸著女兒瘦弱的后背,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帶著一種被逼到懸崖邊后的奇異平靜:“國棟……國棟,別這樣……天塌不下來。教授說了,要治,要錢,要時間……那咱們就掙!掙命!賣房!賣地!實在不夠……”她深吸一口氣,每一個字都像從冰水里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就賣血!咱們倆一起賣!只要有一口氣,咱蓁蓁就得活!活得好好的!”

“賣房?”葉國棟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妻子,那眼神里交織著震驚、痛苦和不甘。那三間雖然破舊但為他們遮風擋雨的祖屋,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唯一念想,是他作為男人最后的一點根基和尊嚴。賣了房,他們一家三口就真的成了無根的浮萍,風雨飄搖。可當他目光觸及女兒蒼白的小臉,觸及她那雙因長期病弱而顯得異常大、此刻盛滿不安的眼睛時,那點不甘和根基,瞬間被更洶涌的痛苦和決絕淹沒了。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指關節瞬間破皮,滲出血絲,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他咬著牙,從齒縫里迸出幾個字,帶著血腥氣:“賣!砸鍋賣鐵賣房子!還不夠,就賣血!賣命!我就不信,老天爺真能絕了我們的路!”

離開醫院時,天色已近黃昏。上海的霓虹燈開始次第亮起,璀璨迷離,勾勒出這座龐大都市冰冷而繁華的輪廓。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與葉國棟一家三口格格不入。他們像三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巨大的絕望裹挾著,漫無目的地飄蕩在喧囂的街頭。巨大的失落和沉重的經濟壓力,像兩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

“爸…媽…餓…”懷里的蓁蓁發出細弱蚊蚋的聲音,小腦袋無力地靠在林秀英肩頭。奔波了一天,驚嚇和疲憊讓孩子的體力早已透支。

葉國棟停下腳步,目光茫然地掃過街邊琳瑯滿目的櫥窗和飄著誘人食物香氣的店鋪。最終,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饅頭攤上。白胖胖的饅頭,剛出籠,散發著樸實而溫暖的面香。他摸了摸口袋里那疊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零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老板,拿三個饅頭,要熱的。”他的聲音干澀。

攤主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麻利地用紙袋裝了三個大饅頭遞過來:“一塊五。”

葉國棟掏錢的手頓了頓,一塊五,夠女兒買一小包鈣片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艱難地開口:“老板…能…能便宜點嗎?一塊二成不?孩子病了,實在……”

攤主打量了一下他們一家三口襤褸的衣著和憔悴的面容,目光在葉國棟破皮流血的手關節上停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不耐煩地揮揮手:“走走走!沒錢就別買!我這兒不是慈善堂!一塊五,一分不能少!買不起就別擋著我做生意!”她尖利的聲音引來旁邊幾個路人的側目。

葉國棟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種巨大的屈辱感狠狠攫住了他。他攥緊了拳頭,骨節捏得發白,指甲再次深深嵌進掌心的傷口里。就在他幾乎要控制不住爆發時,一只冰冷而顫抖的手按在了他的拳頭上。是方秀蘭。

她對著攤主,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低啞卻異常清晰:“對不起,老板,我們不買了。”她拉著葉國棟,抱著女兒,轉身就走,腳步踉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被風雪壓彎卻不肯折斷的蘆葦。

他們在街角一個昏暗的避風處坐下。方秀蘭小心翼翼地從隨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個冷硬的、表皮已經有些發干的糖包子。這是昨天在火車上,一個好心乘客看孩子可憐塞給他們的。她一點一點,極其耐心地把冷硬的包子掰碎,揉成小團。糖餡已經凝固,顏色暗沉,帶著一股廉價的甜膩味。

“蓁蓁乖,張嘴。”林秀英把一小塊沾著糖餡的包子碎送到女兒嘴邊,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媽媽喂你吃糖包,甜甜的。”

蓁蓁張開小嘴,含住了那點甜味。冰涼粗糙的包子碎劃過喉嚨,那點微弱的甜意,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她努力地咀嚼著,小臉上露出一絲滿足。

林秀英看著女兒,又掰下一小塊,卻沒有自己吃,而是固執地塞進了丈夫緊抿的唇邊。葉衛東下意識地想別開頭拒絕,卻在觸碰到妻子那雙含著淚、卻異常執拗和溫柔的眼睛時,僵住了。他張開嘴,任由那冰冷的、帶著苦澀的甜味在口中彌漫開來。粗糙的碎屑刮過喉嚨,噎得他眼眶發酸。他用力咀嚼著,像是要把所有的屈辱、不甘和絕望都嚼碎了,咽下去。

“秀英……”他哽住了,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

林秀英卻輕輕搖了搖頭,又掰下一小塊包子,目光投向不遠處燈火通明、人流如織的烤鴨店。巨大的玻璃窗內,一只只油亮焦紅、散發著誘人肉香的烤鴨掛在明亮的燈箱下,旁邊排著長長的隊伍。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令人垂涎的果木炭烤混合著油脂的香氣。這香氣,與她們手中干冷的糖包子,形成天堂與地獄般的鴻溝。

“國棟,”林秀英的聲音很輕,卻像淬火的鐵,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冷靜,“你看那烤鴨店,人多吧?香吧?你說……咱們要是也支個攤子,賣烤鴨,能行不?”她頓了頓,目光從繁華的烤鴨店收回來,落到丈夫臉上,眼神銳利而清醒,“不用像他們那么大店面。咱們找個能落腳的地方,弄個爐子,自己買鴨子烤。老家那邊,養鴨子的多,鴨坯便宜。我……我見過我舅以前怎么弄。”

葉國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排著長龍的烤鴨店,像一個遙不可及的黃金夢。自己支攤?賣烤鴨?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心中厚重的絕望陰霾,帶來一絲灼熱的、近乎虛幻的希望。他猛地抓住妻子的手,那只手冰冷而粗糙,卻傳遞來一股奇異的力量。

“對!對!烤鴨!”他眼中迸發出近乎瘋狂的光芒,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看到唯一生路的亢奮,“咱們自己做!自己賣!能省下大頭的店租!秀蘭,你會弄?”

“我舅以前走街串巷做過,我幫他看過火,打下手,記得些門道。”方秀蘭用力點頭,眼神越來越亮,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關鍵是要有地方,要有個烤爐,還要有本錢收鴨子、買炭火調料。咱們……”她環顧著這繁華又冰冷的大都市,像是在尋找一塊可以讓他們卑微夢想生根發芽的縫隙,“得先回老家!把房子……賣了!”最后三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卻無比清晰。

“賣!”葉國棟斬釘截鐵,再沒有一絲猶豫。他猛地站起來,仿佛重新注入了力氣,一把抱起女兒,另一只手緊緊攥住妻子的手。“走!回家!賣房子!籌本錢!咱們也賣烤鴨!掙命錢!”

回家的火車哐當哐當,在漆黑的夜里穿行,像一條疲憊的鐵龍。硬座車廂里擠滿了人,渾濁的空氣里彌漫著汗味、泡面味和劣質煙草的味道。葉國棟和林秀英蜷縮在靠窗的位置,蓁蓁吃了點退燒藥,昏昏沉沉地睡在母親懷里,小臉燒得通紅。

林秀英幾乎一夜未合眼。她借著車廂連接處昏暗的燈光,在一個撿來的煙盒背面,用半截鉛筆頭,極其認真地、一筆一畫地寫著,畫著:

“鐵皮汽油桶改造烤爐(內砌耐火磚)”

“鴨坯處理:打氣、燙皮、掛糖水(麥芽糖+水)”

“果木炭(梨木、棗木最佳)”

“香料配方(八角、桂皮、小茴香、花椒……比例?)”

“成本估算:鴨坯(X元/只),炭(X元/斤),調料(X元)……”

她寫得極其專注,眉頭緊鎖,鉛筆在粗糙的紙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描繪一張關乎生死存亡的作戰圖。偶爾,她會抬頭看看窗外飛速掠過的、模糊的黑暗,眼神里有迷茫,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狠勁。

葉國棟則抱著女兒,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夜,眼神沉凝如鐵。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盤算著房子能賣多少錢,能支撐多久的治療,烤鴨攤需要多久才能盈利。他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女兒滾燙的額頭,感受著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

三天后,他們風塵仆仆、身心俱疲地回到了那個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小鎮。沒有片刻喘息,葉國棟立刻開始行動。他像一頭沉默而焦躁的困獸,在鎮子上四處奔走。他找到了唯一可能出得起價的買家——鎮上開雜貨鋪的張瘸子。那三間雖然破舊但還算結實的祖屋,承載著他童年所有的記憶和父親臨終的囑托。簽契約的那天,葉國棟握著那桿沉重的毛筆,手抖得厲害,墨汁滴落在發黃的契約紙上,暈開一大團污跡。張瘸子叼著旱煙,瞇著眼,慢悠悠地報出一個遠低于市場價的數字,帶著毫不掩飾的趁火打劫。

“國棟,不是叔壓你價,你這房子,位置偏,年頭又老……”張瘸子吐著煙圈,慢條斯理地說。

葉國棟的拳頭在桌下捏得死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張瘸子,那眼神兇狠得讓對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最終,葉衛東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血腥味:“行!就這個價!現錢!今天就要!”

拿到那沓薄薄的、沾著油污的鈔票時,葉國棟覺得自己的心被剜走了一大塊,空落落地疼。他緊緊攥著錢,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仿佛那不是錢,是剛從身上剜下來的、血淋淋的肉。他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張瘸子那間充斥著劣質煙味和算計氣息的雜貨鋪。

賣房的錢,加上之前所有的積蓄,變成了一沓沉甸甸的、沾滿汗漬和屈辱的鈔票,還有一小袋叮當作響的硬幣。葉國棟把它們仔細包好,貼身藏著。剩下的錢,他立刻投入到烤鴨攤的籌備中。他像瘋了一樣,起早貪黑。

先是跑到鄰鎮一個廢棄的農機站,花了極少的錢,買回一個銹跡斑斑、沾滿油污的舊汽油桶。他把汽油桶滾到自家院子的角落里,找來鐵錘、鑿子,像個最原始的工匠,開始叮叮當當地改造。汗水混著鐵銹沾滿了他裸露的胳膊和臉頰。他用耐火泥和撿來的碎磚頭,笨拙而專注地在桶內砌起爐膛,反復調整著通風口的角度。每一個火花迸濺的瞬間,都映照著他眼中燃燒的孤注一擲。

林秀英則一頭扎進了廚房。她翻出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瓶瓶罐罐,又跑到鎮上唯一的調料鋪,用最少的錢,買回八角、桂皮、花椒、小茴香這些基礎香料。她憑著模糊的記憶和煙盒背面的潦草筆記,開始一次次地試驗腌料和掛皮的糖水配方。小廚房里終日彌漫著濃郁而復雜的香料氣息,混合著麥芽糖熬煮時特有的焦甜味。她把買回來的、最便宜的麻鴨宰殺洗凈,嘗試著用打氣筒小心翼翼地往鴨皮和肉身之間打氣,讓鴨皮鼓脹起來,再用滾水燙皮,最后一遍遍刷上她自己熬制的、顏色深淺不一的糖水,掛在屋檐下晾干。失敗了一次又一次。鴨子要么烤出來皮不脆,發韌;要么顏色過深發苦;要么香料味蓋過了鴨肉的本味。廢棄的鴨胚堆在角落,散發著不太好聞的氣味。每一次失敗,都像在燒錢,燒著他們賣房換來的、支撐女兒生命的本錢。林秀英咬著牙,不吭一聲,只是眼神越來越銳利,動作越來越麻利。

這天傍晚,夕陽的余暉給破敗的小院鍍上一層悲壯的金紅色。葉國棟終于完成了他的“杰作”——一個用舊汽油桶改造的、外表丑陋粗糙但結構勉強可用的土法烤爐。爐膛里,他小心翼翼地點燃了從木匠老趙那里賒來的半袋棗木炭。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映紅了他滿是汗漬和炭黑的臉膛,也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近乎狂熱的希望之光。

“秀英!爐子成了!火點著了!”他興奮地喊道,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

林秀英聞聲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一個大盆,里面是一只處理好的、表皮刷得紅亮亮的鴨胚。她走到爐子邊,看著爐膛里穩定燃燒的炭火,又看看丈夫那張疲憊卻閃著光的臉,點了點頭。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的儀式,小心翼翼地將串著鴨子的鐵鉤,掛進了改造好的爐膛內。爐火瞬間舔舐上鴨身,發出滋滋的輕響,油脂開始融化滴落,一股混合著果木煙熏和油脂焦香的奇特氣味,開始在小院里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外婆李桂香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了進來,手里拎著個半空的布袋子。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第一時間就落在了那個冒著煙、散發著肉香的怪異汽油桶上,眉頭立刻嫌惡地皺了起來,仿佛看到了什么骯臟不堪的東西。

“哎喲喂!這弄得烏煙瘴氣的!燒的什么玩意兒?一股子怪味!”她用手在鼻子前夸張地扇著,聲音尖利,“方秀蘭!我讓你給我捎的五斤綠豆呢?錢都給了你兩天了!”她徑直走到方秀蘭面前,伸出手,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林秀英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爐火,觀察著鴨子顏色的變化,被母親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弄得一愣。她還沒來得及解釋,李桂香的目光已經越過她,精準地落在了院子里那個正在蹣跚學步、努力想要靠近爐子看“新奇”的小小身影上——葉蓁蓁扶著墻根,踮著腳尖,搖搖晃晃地朝著冒煙的爐子挪動,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李桂香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的嫌惡毫不掩飾,刻薄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針,瞬間刺破了小院里剛剛升起的那點微弱的希望和煙火氣:“嘖!我說你們這瞎折騰什么呢?弄個破桶燒得烏漆嘛黑!還有這丫頭片子,”她抬手指著蓁蓁,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冷酷,“燒得小臉通紅,走路還踮著腳尖打晃,看著就晦氣!早就是個沒用的累贅,還治什么治?趁早扔了干凈!省得拖累死你們,也連累我們跟著丟人現眼!”

“扔了”兩個字,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林秀英的心上!她霍然轉身,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看著那張吐出如此惡毒話語的嘴,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她張了張嘴,想嘶吼,想質問,想撲上去撕打,喉嚨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洶涌的、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瞬間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那跳躍的爐火,那丑陋的汽油桶,還有母親那張刻薄冰冷的臉。

“媽!你……”葉國棟的怒吼像炸雷一樣響起,他猛地從爐子旁沖過來,雙目赤紅,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這時,李桂香的目光卻像毒蛇一樣,從憤怒的葉國棟和崩潰的方秀蘭身上滑過,最終,落在了葉衛東剛才因為激動而敞開衣襟、無意間露出的那個鼓鼓囊囊、用布條死死纏在腰間的錢袋上!那里面,是他們的房款,是他們的本錢,是他們女兒的命!

李桂香眼中貪婪的精光一閃而過,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她臉上那刻薄的怒容瞬間收斂了幾分,話鋒竟也跟著一轉,雖然依舊冰冷,卻帶上了一絲奇異的“務實”:“行了行了!嚎什么喪!我也懶得管你們作死!不過……”她拖長了腔調,目光再次瞟向葉衛東腰間那個鼓脹的錢袋,語氣變得理所當然,“你們這又是賣房又是瞎鼓搗的,以后肯定忙得腳不沾地。這丫頭片子,總不能讓她在你們那破爐子邊烤著吧?”她伸出手,朝著葉蓁蓁的方向虛虛一指,像是在指一件待處理的貨物,“扔了是造孽,放我那兒看著,也不是不行。”

林秀英和葉國棟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巨大的憤怒和剛剛升起的、荒謬的、一絲微弱的期待,在他們胸腔里激烈沖撞。

李桂香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一副“便宜你們了”的表情,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在空氣中晃了晃,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敲骨吸髓:“一個月三百。少一分,門兒都沒有!還得先付三個月!”說完,她那雙精明世故的眼睛,再次狀似無意地、飛快地掃過葉家那三間雖然破舊但還立在那里的祖屋——如今已屬于張瘸子,但她的目光深處,似乎還在掂量著什么更長遠的東西,一絲算計的精光稍縱即逝。

夜,深得像化不開的墨。葉家那間低矮、彌漫著柴火和油煙氣息的廚房里,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散發著微弱的光。方秀蘭佝僂著腰,坐在灶臺前的小板凳上,面前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是溫熱的、稀薄的米糊糊。她手里拿著一個小木勺,極其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著懷里的女兒。蓁蓁的精神依舊不太好,蔫蔫的,小口小口地吞咽著。

葉國棟蹲在廚房門口,腳下放著一個沉重的木盆,里面是剛宰殺褪毛、開膛破肚的五只白條鴨。冰冷的井水浸著他的雙手,凍得通紅。他正埋頭處理著鴨內臟,動作麻利而沉默。濃重的血腥味和禽類特有的腥臊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混合著灶臺上殘留的香料味,形成一種奇特而壓抑的氣息。昏黃的燈光將他佝僂的身影拉得又長又扭曲,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個沉默而疲憊的苦役。

林秀英喂完女兒最后一口米糊,拿起旁邊一塊還算干凈的舊毛巾,仔細地給蓁蓁擦了擦嘴角。她的動作溫柔至極,眼神卻空洞地望著灶膛里早已熄滅、只剩灰燼的冷灰。

“國棟,”她忽然開口,聲音輕飄飄的,沒什么起伏,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明天……就把蓁蓁送過去吧。”

葉國棟刮鴨肺的手猛地一頓,鋒利的刀刃差點劃破手指。他沒有抬頭,只是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緊抿的、繃成一條直線的嘴唇,和下頜角因為用力咬牙而凸起的堅硬線條。過了好幾秒,他才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沉悶的、近乎嗚咽的回應:“……嗯。”聲音嘶啞得厲害。

他放下手里的刀,在冰冷的臟水里胡亂搓了搓凍得麻木的手,然后在褲子上用力擦干。他站起身,走到灶臺邊,從貼身的里衣口袋里,掏出那個用布條死死纏著、已經被體溫焐熱的錢袋。布條纏得很緊,他粗糙的手指因為寒冷和緊張,解了好幾下才解開。

嘩啦——

九張嶄新的、印著四位領袖頭像的百元大鈔(賣房款的一部分),還有一小堆十元、五元的零散票子,被他仔細地、一張一張地數了出來,放在油膩的灶臺上。昏黃的燈光下,那堆錢顯得異常刺眼。最后,他拿起那個沉甸甸的、裝著硬幣的小鐵盒,打開蓋子。里面大多是分幣,還有少量的一角硬幣。他伸出粗糲的手指,在里面仔細地扒拉著,一枚、兩枚……將里面為數不多的幾枚五角和一元的硬幣,一枚一枚地挑揀出來。鋼镚冰冷的觸感,和他指腹厚厚的老繭摩擦著,發出細微的聲響。每一枚硬幣被挑出,都像是在他心上剜了一刀。當湊夠了最后欠缺的幾塊錢時,那堆錢的總數,正好是九百塊整——三個月的“看護費”。

林秀英默默地看著丈夫數錢,看著他因為寒冷和內心的煎熬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她伸出手,沒有去碰那堆錢,而是從旁邊拿起一塊干凈的濕布,輕輕拉過丈夫的手,一點一點,極其仔細地擦拭著他手指縫里殘留的、已經干涸發黑的血跡和鴨毛鴨絨。她的動作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

第二天,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方秀蘭給女兒穿上了最厚實、也是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舊棉襖,把她裹得像個小粽子。葉國棟抱著女兒,林秀英跟在旁邊,手里緊緊攥著那個裝著九百塊錢的布包。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推開外婆家那扇熟悉的院門時,李桂香正坐在堂屋門口的小板凳上,悠閑地嗑著瓜子。腳邊放著一個嶄新的、印著卡通圖案的漂亮小書包,顯然是給表妹小慧買的。看到他們進來,李桂香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朝著地上吐出一片瓜子殼。

林秀英走上前,將那個沉甸甸的布包遞過去,聲音干澀:“媽,錢…九百塊,三個月的。”

李桂香這才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接過布包。她沒有立刻打開數錢,而是用一種極其熟練的動作,掂了掂布包的份量。那動作,像集市上掂量一袋糧食,像屠夫掂量一塊豬肉,精準、冷漠、帶著一種赤裸裸的估價意味。布包在她手里上下顛簸了幾下,她似乎滿意了那沉甸甸的手感,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色。然后,她才拉開布包的抽繩,伸手進去,飛快地捻了捻里面的鈔票厚度,指尖觸碰到那幾張百元大鈔時,動作明顯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亮光。

“行了,放這兒吧。”她終于發話,隨手把布包放在旁邊的小桌上,目光這才落到葉國棟懷里的葉蓁蓁身上,像打量一件剛交割完畢的貨物,帶著挑剔和審視。她伸出手,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魯,一把將裹得厚厚實實的蓁蓁從葉國棟懷里“接”了過來。那動作,不像是在抱一個三歲的、病弱的孩子,更像是在拎起一袋分量不輕的面粉。

“嘖,穿這么多,死沉!”李桂香抱怨了一句,抱著孩子的手臂明顯有些吃力地往上顛了顛,試圖調整到一個更省力的姿勢。系著布包的麻繩還纏繞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隨著她抱孩子的動作,那粗糙的麻繩在她松弛的皮膚上勒出了一道刺目的紅痕。

葉國棟和林秀英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女兒身上。看著女兒小小的身體在外婆那并不舒服的懷抱里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看著女兒茫然地抬起小臉,看向他們,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即將涌上來的恐懼。看著李桂香手腕上那道被錢袋系繩勒出的深痕。看著旁邊地上那個嶄新的、屬于表妹的卡通書包。

林秀英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她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丈夫僵硬的手臂,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走!”她不敢再看女兒的眼睛,不敢再停留一秒,仿佛多留一刻,她就會徹底崩潰,不顧一切地把女兒搶回來。

夫妻倆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外婆家的院門。身后,隱約傳來李桂香哄表妹小慧的聲音,帶著他們從未在蓁蓁面前展現過的、刻意放軟的腔調:“小慧乖,看姥姥給你買的新書包!多漂亮!等會兒姥姥給你買肉包子吃!”

那“肉包子”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方秀蘭的心上。她腳步踉蹌了一下,眼前瞬間一片模糊。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陰沉的天空,模糊了狹窄的巷道,也模糊了丈夫同樣痛苦扭曲的側臉。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咸腥的鐵銹味,才將那幾乎沖破喉嚨的悲鳴死死壓了回去。

葉國棟緊緊攥著妻子的手臂,扶著她,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看不見的血腳印。陰冷的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嗚咽著,仿佛在為誰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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