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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燈下的繭

臘月的寒風像無數把淬了冰的細針,順著土坯墻的每一條縫隙、每一個孔洞,無孔不入地鉆進葉家這間低矮昏暗的屋子。桌上,那盞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中劇烈地搖曳、掙扎,將屋內的黑暗攪動得更加動蕩不安?;椟S、脆弱的光暈,僅僅能勉強籠罩住林秀英和女兒葉蓁蓁依偎在土炕上的這一小片地方,炕沿以外的世界,都沉沒在濃稠的、帶著徹骨寒意的陰影里。

葉蓁蓁蜷縮在母親懷里,小小的身體裹在打滿補丁的舊棉被里,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額頭上敷著一條同樣洗得發白的舊毛巾,毛巾下,滾燙的溫度隔著布料灼烤著林秀英的手心。下午那場突如其來的高燒,像一場陰險的偷襲,擊垮了孩子剛剛在按摩治療下積累起來的一點微薄力氣。此刻,她昏沉著,呼吸急促而灼熱,偶爾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囈語,細瘦的眉頭緊緊蹙著,仿佛在夢里也在承受著某種無形的痛苦。

林秀英的心,被女兒每一次滾燙的呼吸燙得發緊、發疼。她低下頭,臉頰貼著女兒滾燙的額頭,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洇濕了蓁蓁額前汗濕的碎發。下午外婆趙金花刻薄的話語,如同淬了毒的冰錐,一遍遍在她腦海里回旋穿刺:“……病秧子早該扔了!……拖累死你們,也連累我們跟著丟人現眼!”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剮蹭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不,我的蓁蓁不是累贅……”林秀英在心底無聲地嘶喊,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母狼,喉嚨被巨大的悲憤和絕望堵得死死的,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抱著女兒的雙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生命力全部渡給懷中這個脆弱的小生命。

屋外,風聲嗚咽得更緊,像是無數怨鬼在拍打著門窗。油燈的火苗猛地向下一沉,幾乎熄滅,屋內驟然陷入更深的黑暗,隨即又掙扎著重新燃起,只是光芒更加微弱,昏黃的光暈邊緣劇烈地抖動著。

就在這時,一種冰冷的、尖銳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透了林秀英被絕望和憤怒淹沒的麻木神經。那是她藏在貼身口袋里的東西——一個扁平的、用深藍色絨布縫制的小包。絨布已經磨損得厲害,邊角起了毛邊,但上面用暗紅色絲線繡出的、有些歪斜的“珍珠”二字,依舊清晰。她顫抖著手指,將它掏了出來。

小小的絨布包打開,里面靜靜躺著幾根細長的銀針。針尖在昏黃的油燈下,閃爍著一點微弱的、卻異常執著的光。這光,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秀英沉淪的心湖里,激起了絕望漩渦中唯一的一圈漣漪。這是那位萍水相逢的老中醫留下的饋贈,是他在火車站舊病歷本背面畫下的那幅穴位圖之外,留給她們母女唯一的、實實在在的“武器”。他說過,除了按摩,這針,也能在某些關鍵的節點,疏通淤堵的氣血。

林秀英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幾根銀針上。那一點微弱的銀光,仿佛帶著某種穿透黑暗的力量,刺破了她眼前絕望的迷霧。下午母親刻薄的嘴臉、女兒高燒的痛苦、丈夫遠在異鄉的渺?!械那韬徒^望,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原始、更蠻橫的意念強行壓下——救女兒!不惜一切代價!用盡一切手段!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臘月寒夜的冰冷和胸腔里灼燒的痛楚,強行壓下了喉頭的哽咽。她用牙齒,狠狠咬了一下自己干裂的下唇,劇烈的刺痛感讓她昏沉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她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放平在土炕上,輕輕揭開蓋在蓁蓁雙腿上的薄被。

那雙細瘦的腿,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長期的病弱和肌肉發育不良,讓它們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纖細,皮膚蒼白,幾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細小血管。腳踝處,因長期的踮腳行走和臥床,已經有了輕微的變形傾向,腳后跟無法完全著地。此刻,因為發燒,細嫩的皮膚下透出不正常的潮紅。

林秀英的目光,落在了女兒小小的腳底板上。那里,靠近腳心的位置,一個黃豆大的水泡,鼓脹著,亮晶晶的,像一顆飽含膿水的淚珠。這是前幾天蓁蓁偷偷下地,踮著腳想夠窗臺上的糖包子時,被地上尖銳的柴火屑磨出來的。孩子怕挨說,一直忍著沒吭聲,直到此刻在昏睡中無意識地蜷縮著腳趾,才暴露出來。

林秀英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個水泡。滾燙的觸感讓她立刻縮回了手。不行,得挑破它,不然感染了,在這缺醫少藥的寒冬臘月,后果不堪設想。

她定了定神,目光再次投向那個敞開的珍珠匣子。她伸出右手,探向那幾根銀針。她的右手,早已不復當年做姑娘時的模樣。指關節異常粗大,像幾顆被強行嵌入皮肉里的核桃,紅腫變形,皮膚粗糙皸裂,布滿細小的裂口和暗色的凍瘡。特別是拇指、食指和中指的關節,腫脹得最為厲害,每一次彎曲都伴隨著鉆心的刺痛和滯澀的摩擦感——這是數月來,每夜每夜在油燈下,用盡全力為女兒按壓那些深藏在皮肉筋骨下的穴位,留下的印記。是愛,也是酷刑。

她的手指在針包上方懸停了幾秒,指尖因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顫抖。最終,她用腫脹變形、幾乎無法并攏的食指和拇指,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捻起了一根最細的銀針。冰冷的針體與她滾燙的指尖接觸,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油燈的火苗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將她佝僂著背、捏著銀針的身影,連同土炕上蓁蓁小小的輪廓,一同投射在對面斑駁的土墻上。那影子被拉得巨大、扭曲、模糊不清。母親低垂的頭顱,拱起的背脊,女兒蜷縮的身體,在搖曳的光影中,奇異地融合成一個巨大的、顫動的、邊緣模糊的繭形。仿佛她們母女二人,正被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繞,困在這昏黃燈光織就的、充滿苦痛與掙扎的繭房之中,等待著一次未知的、渺茫的蛻變。

林秀英沒有看墻上的影子,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女兒腳底那個鼓脹的水泡上。她左手輕輕穩住蓁蓁細瘦的腳踝,能感覺到孩子皮膚下滾燙的血液在奔流。右手捏著那根冰冷的銀針,針尖對準了水泡最鼓脹、最薄亮的頂端。

她的手指因為關節的劇痛和內心的緊張,抖得厲害。針尖幾次將要落下,又顫抖著抬起。豆大的汗珠從她額角滲出,滾落,砸在炕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每一次針尖的微顫,都牽動著她的心。她怕,怕自己這雙腫脹變形的手拿不穩針,怕這冰冷的利器會傷到女兒嬌嫩的皮肉,怕挑破水泡帶來的劇痛會驚醒昏睡中本就痛苦不堪的孩子。

“蓁蓁……別怕……娘在……”她俯下身,嘴唇幾乎貼在女兒的耳邊,用氣聲一遍遍低語著,仿佛這樣能將自己的勇氣和安撫傳遞給女兒,也傳遞給自己。

終于,在油燈火苗又一次猛烈跳動的瞬間,林秀英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決絕的厲色!捏著銀針的手指,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精準而迅速地刺了下去!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氣泡破裂的輕響。

針尖刺破水泡的瞬間,一股淡黃色的液體混合著一點點血絲,立刻涌了出來。幾乎在同一時刻,昏睡中的葉蓁蓁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小嘴瞬間張開,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如同小獸瀕死的哀鳴!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林秀英的心臟!

“蓁蓁!”林秀英失聲痛呼,手中的銀針差點掉落。巨大的心痛和自責瞬間淹沒了她。她慌忙丟開銀針,用自己腫脹的、布滿裂口的手指,徒勞地去擦拭女兒腳底涌出的液體,又想去捂女兒發出痛呼的小嘴,整個人慌作一團。

然而,預想中持續的哭嚎并沒有到來。葉蓁蓁只是在那一下劇痛中本能地抽搐、尖叫了一聲,隨即又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只是眉頭皺得更緊,小臉上殘留著痛苦的表情,呼吸依舊滾燙而急促。

林秀英怔怔地看著女兒,又看看自己沾著膿水和血絲的手指,再看看掉落在炕席上那根閃著微光的銀針,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涼席卷了她。她慢慢俯下身,額頭抵在女兒滾燙的小腿旁,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了整晚的嗚咽,終于再也無法抑制,從她緊咬的牙關中絲絲縷縷地泄露出來,沉重而絕望,在寒夜的陋室里回蕩,又被嗚咽的寒風撕扯得支離破碎。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風雪撲打門板的聲音,停在了門外。

“秀英!秀英!開門!郵遞員送信來了!國棟的信!”是隔壁熱心腸的王嬸,聲音在風里斷斷續續,帶著急切。

信?國棟的信?!

林秀英像是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猛地抬起了頭,臉上淚痕狼藉,眼中卻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她胡亂用手背抹了一把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土炕,踉蹌著撲到門邊,拔掉沉重的門栓,一把拉開了那扇被寒風拍打得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凜冽寒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瘋狂搖曳,幾近熄滅。王嬸裹著厚厚的棉襖,頭上身上落滿了雪,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灰撲撲的信封,遞了進來:“快!國棟寄來的!郵遞員說加急的!”

“謝謝!謝謝王嬸!”林秀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一把抓過那封帶著遠方塵土和寒冷氣息的信,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緊緊捂在胸口。門外的寒風和雪粒拍打在她臉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聲響。

她顧不上關門,也顧不上再次被風吹得奄奄一息的油燈,顫抖著手指,用凍得麻木、關節粗腫的雙手,極其笨拙地去撕那封口的糨糊。糨糊凍得發硬,她的手指又疼痛僵硬,撕了幾下都沒撕開。情急之下,她竟直接低下頭,用牙齒狠狠咬住了信封的一角!

“刺啦——”

信封終于被撕開。里面滑落出薄薄的幾張東西。

一張折疊起來的、印著紅色抬頭的匯款單。

還有一張小小的、從某個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邊緣參差不齊的紙片。

林秀英首先抓起了那張匯款單,急切地湊到桌上那盞在風中茍延殘喘的油燈前?;椟S的光線下,她瞪大了眼睛,努力辨認著上面模糊的字跡。

收款人:林秀英。

匯款金額:貳佰元整。

匯款人:葉國棟。

附言欄里,是歪歪扭扭的幾個字:“給蓁蓁治病,買藥。保重。”

貳佰元!

林秀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是說好了這個月寄三百嗎?國棟在信里說過,這個月工錢能結三百,加上他省下的飯錢,應該能湊夠三百五的!怎么只有兩百?是路上丟了?還是……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顫抖著拿起那張小小的紙片,將它展開。

紙上沒有文字。只有用鉛筆畫的、極其簡陋粗糙的一幅畫。

畫的中央,是一個火柴棍似的小人。小人沒有畫臉,只有兩條細細的胳膊和兩條更細的腿。奇怪的是,小人的兩只腳,被畫得異常突出,腳后跟高高抬起,只有腳尖點著地——一個踮著腳尖站立的小人。

在小人的旁邊,畫著一雙同樣簡陋的、方頭方腦的鞋子。鞋子的線條歪歪扭扭,看得出畫的人非常不熟練,卻透著一種笨拙的認真。

在小人的頭頂上方,畫著一個箭頭,指向那雙鞋子,旁邊是幾個更加歪扭、需要仔細辨認才能看清的字:“等爹買新鞋。”

林秀英的視線,瞬間模糊了。

她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丈夫,在某個昏暗骯臟的工棚角落里,借著微弱的燈光,笨拙地握著半截鉛筆頭,趴在冰冷的床板上,一筆一畫地畫著這個踮著腳的小人。畫那雙他承諾給女兒的新鞋。他一定是在想,等女兒能像畫里的小人一樣,穩穩地踮著腳走路時,就給她買一雙最結實、最暖和的新鞋子。

淚水洶涌而出,滾燙地滴落在粗糙的紙面上,迅速洇開了鉛筆的痕跡。那踮腳的小人,那歪扭的鞋子,那笨拙的承諾,像一團溫暖的火苗,瞬間融化了林秀英心中凝結的絕望堅冰,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酸楚和希望交織的暖流。她將這張小小的紙片,連同那張匯款單,緊緊、緊緊地貼在胸口,仿佛能從中汲取丈夫的體溫和力量。

“國棟……”她哽咽著,泣不成聲。

“秀英,咋樣?國棟寄了多少錢?”門外的王嬸頂著風雪,關切地問。

林秀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翻江倒海的情緒,啞聲回答:“寄了……寄了信!還有錢!夠用!夠用了王嬸!謝謝您!”她不想讓外人知道錢少了,更不想讓國棟的難處被外人知曉。

送走千恩萬謝的王嬸,關上那扇抵擋不住多少寒風的破木門,林秀英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再次展開那張匯款單,湊近油燈,仔仔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看。

匯款金額:貳佰元整。

匯款人地址:GD省XX縣XX鎮金發建筑隊。

經辦人蓋章處,是一個模糊的紅色印章,勉強能辨認出“王金牙”三個字。

王金牙……是那個工頭!國棟在信里提過,這人是個笑面虎,心黑得很,經常找各種借口克扣工錢!

林秀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剛才那點被“踮腳小人”點燃的暖意,瞬間被更深的憤怒和刺骨的寒意取代!整整一百塊!那是國棟在工地上沒日沒夜、省吃儉用才攢下的血汗錢!是蓁蓁的救命錢!就這樣被那個黑心的工頭吞了?!

“王金牙!”林秀英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恨意。她捏著匯款單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要將那張薄薄的紙片捏碎!巨大的憤怒和無力感再次席卷了她。她想撕碎這張代表著丈夫血汗被克扣、女兒希望被踐踏的紙!撕得粉碎!

她猛地揚起手,作勢就要狠狠撕下去!

然而,就在撕扯的力道即將爆發的瞬間,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被自己丟在炕沿上的那張小小的紙片?;椟S的燈光下,那個踮著腳尖、等待著父親新鞋的火柴棍小人,正靜靜地“看”著她。

揚起的雙手,僵在了半空中。

撕碎它,能改變什么?能撕碎那個黑心工頭的貪婪嗎?能撕碎這千里相隔的無奈嗎?能撕碎女兒高燒的痛苦嗎?都不能!唯一能撕碎的,是國棟那顆在異鄉艱難支撐的心,是女兒病中唯一一點關于父親新鞋的微弱念想。

林秀英僵直的身體,像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地垮塌下來。她緩緩地、緩緩地放下了手臂。那張被捏得皺巴巴的匯款單,最終沒有被撕碎。

她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在油燈微弱的光線下,在屋外呼嘯的風雪聲中,像一個最笨拙也最虔誠的信徒,開始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而小心地,撫平匯款單上被自己捏出的每一道褶皺。她的手指腫脹、疼痛、笨拙,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

撫平了匯款單,她又拿起那張畫著踮腳小人的紙片。紙片的一角,在剛才的混亂中被她的淚水打濕,有些破損了。她看著那破損的痕跡,眼中再次涌上淚水。她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破損卷曲的一角,試圖將它撫平。然而,紙片太薄,淚水浸濕的部分太脆弱,稍一用力,那寫著“等爹買新鞋”的一小角,竟無聲地斷裂開來,飄落在地。

林秀英的心猛地一揪,像是失去了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她慌忙俯身,幾乎是匍匐在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著,尋找那片小小的、承載著丈夫承諾的紙片。指尖觸碰到那點微小的、帶著濕意的紙屑時,她如獲至寶,緊緊將它攥在手心。

她重新坐好,將斷裂的紙片,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對齊在原來的位置。然后,她拿起那個被她放在炕沿上的珍珠匣子,從里面取出一根最短最細的銀針。她低下頭,用那腫脹的、如同核桃般的指關節,極其笨拙地捏著細針,小心翼翼地將斷裂的紙角,像縫合傷口一樣,一針、一針地,刺穿紙頁的邊緣,再用牙齒咬斷從絨布針包上抽出的、細細的藍色絲線。她的動作很慢,很艱難,每一針都伴隨著手指關節鉆心的刺痛?;椟S的燈光下,她佝僂著背,滿頭是汗,專注的神情如同在進行一項最精密的修復手術。

終于,那斷裂的一角,被歪歪扭扭的藍色絲線重新“縫合”了回去。雖然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但“等爹買新鞋”那幾個歪扭的字,終于再次完整地連接在了踮腳小人的旁邊。

林秀英長長地、疲憊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無比重大的使命。她將撫平的匯款單,連同這張被銀針和藍線“縫合”好的小畫,并排放在一起,再次緊緊、緊緊地貼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是滾燙的,也是冰冷的;是充滿了恨的,也是飽含著愛的;是絕望的深淵,也是希望的微光。

她抬起頭,望向土炕上依舊昏睡、高燒不退的女兒。油燈的火苗還在風中掙扎著燃燒,將她們母女的影子,再次投射在對面那面斑駁的土墻上。巨大的、顫動的繭形陰影,包裹著渺小的、痛苦的生命。

林秀英扶著門板,艱難地站起身。她走到炕邊,重新拿起那根挑破了女兒腳底水泡的銀針,在油燈火苗上反復燎烤了幾下。冰冷的針尖,在火焰中微微泛紅。

然后,她再次坐回女兒身邊,用自己那雙腫脹如核桃、布滿裂口和凍瘡的手,極其輕柔地握住了女兒另一只細瘦的腳踝。她的目光,落在女兒另一只腳底幾個因長時間踮腳而微微發紅的穴位上。

油燈的火苗,依舊在風中搖曳著,頑強地燃燒著,將母親低垂的頭顱、專注的身影和女兒蜷縮的輪廓,牢牢地鎖在那片昏黃的光暈里,投射在土墻上,形成一個巨大、執著、仿佛正在孕育著什么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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