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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邪祟竊語惑心魄,紅籠搖影布迷陣

幸好陳壯早有防備,拉著弟弟疾退數步,

黃叔撲了個空,整個人跌在泥水之中,滿臉污濁,卻仍喃喃不止,

“不能去啊……不能去……我的兒啊……會被木偶吃掉的……”

他半張臉扭曲,半張臉悲苦,淚水不斷流淌,瞧得陳壯兄弟心頭怦怦直跳。

木偶?

鎮遠武館里有什么臟東西,附在木偶身上?

黃叔掙扎了好半晌,渾身一顫,像是從夢魘里醒了過來。

眼皮吃力地抬起來,目光渙散。

好不容易才凝在陳壯臉上,氣若游絲地開口:

“阿壯……我、我好似見過你家老二……”

陳壯心頭一緊,連忙俯身追問:“當真?什么時候?”

“是……就是我來的路上,”

黃叔眼神發直,像是努力回憶什么,“對……對!我遇見過阿崢!”

陳壯眉頭鎖得更深,額間皺出幾條溝來。

黃叔來的路上?

那豈不是……

“他說了什么沒有?”陳壯聲音壓低,生怕驚散了對方那點恍惚的神智。

黃叔嘴唇哆嗦,話在口中滾了幾次,卻遲遲吐不出來。

“他說……他沒說……”

忽然又自己打斷自己,“不、不對!他說了!”

接下來一幕,叫躲在陳壯背后的陳閑看得心驚肉跳。

黃叔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扼住了喉舌。

隨后,他竟然伸出雙手,開始拼命扯自己的舌頭!

不斷發出嗬嗬的怪響,面目扭曲,雙眼瞪得滾圓。

仿佛有什么東西卡在他喉頭,不準他吐出半個字。

陳壯一把按住他亂抓的手,低喝道:“黃叔!定定神!”

黃叔又是一陣劇烈掙扎,額上青筋暴起,整個人在地上扭動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掙脫了什么禁錮,頹然癱軟下來,喘著大氣道:

“他說……他一定能回來……”

稍頓一下,黃叔眼神空茫地望著屋頂,輕聲道:“……會把小九,也一齊帶回來。”

話音方落,他聲音便漸漸弱了下去,頭一歪,再度昏死過去。

只留下面面相覷的陳家兄弟。

外頭的雨勢似乎變得更大了。

陳閑從大哥肩膀后頭怯生生地探出半張臉,聲音打著顫:“大哥……黃叔這模樣,難不成是撞邪了?”

陳壯蹲下身,取出一塊粗布手巾,替黃叔擦去滿臉的雨水和泥污,低聲應道:“怕是‘撞了客’。”

他語氣沉重,稍頓一下,又說:“又或者,是小九在鎮遠武館招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連累黃叔成了這樣……”

陳閑一聽,臉上頓時沒了血色,脫口而出:“那二哥他豈不是也?”

陳壯沒等他說完,霍地站直身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勉強擠出個笑容。

他一把將弟弟摟進懷里,溫聲安慰:“別怕,有大哥在,總會有辦法。”

話音雖穩,可他自己的身子卻忍不住微微發抖。

夜雨滂沱,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細聞又似茉莉凋腐之味。

這氣味說不上是從哪兒來的。

像是從黃叔身上散發出來的,又仿佛無處不在。

陳壯抽了抽鼻子,只覺得這味道異樣詭譎,不是尋常花香。

眸光四掃,又沒發覺什么異常。

他轉頭望了一眼炕上昏沉不醒的黃叔,眉頭越皺越緊。

窗外雨聲嘩嘩作響,重重打在窗紙上。

屋內油燈昏黃,火苗跳動,把兄弟兩人的影子投在土墻上,晃得人心慌意亂。

“大哥,”陳閑湊近了些,嗓音壓得極低,“黃叔剛剛說……木偶會吃人……你信不信?”

陳壯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黃叔向來最穩重,今天嚇成這個樣子,肯定是見到了極嚇人的場面。

只不過木偶吃人這種事,實在太荒誕。”

“可去年海河浮尸那樁案子,一開始不也都說是失足落水么?”

陳閑絞著衣角,聲音仍發顫,

“后來才聽說,那些尸首一個個古怪極了,有的滿臉驚駭,有的渾身上下沒半點傷口,卻像被抽走了魂兒似的的……”

陳壯神色一凜:“這些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賣報的時候,在茶樓里聽人閑扯的,”

陳閑低聲回道,“他們還說,租界近來也不太平。

有家洋娃娃工廠,上個月一夜之間死了三個女工,大家都說……是被她們自己縫制的娃娃給活活掐死的。”

兄弟倆一時無話,只聽得窗外雨勢越來越急。

“大哥,”陳閑又接著說,“你還記不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天津衛也下了這樣大的一場雨?”

陳壯點頭:“記得,河水倒灌,老城里淹了半條街。”

“那天晚上,鎮遠武館隔壁的王掌柜,不是說他看見……”

陳閑說到這里,聲音不由自主地又壓低了幾分,

“看見一隊穿著清裝的人偶,排隊從武館里走出來,涉水而行,一個個面無表情,可眼珠卻會轉?”

“那是他醉糊涂了,”陳壯擺手,連連安慰小弟,“第二天酒醒了,他自己都不認賬。”

“但后來不是有人在武館后巷,撿到一個木偶頭么?”

陳閑越說聲音越小,

“雕得活靈活現,眼睛里卻淌著血……大家都說那木偶邪門,趕緊拿去燒了。”

陳壯不再說話,目光投向窗外。

重重雨幕之中,遠處鎮遠武館的方向漆黑一片。

只有偶爾電光閃過,才能依稀照見那座門樓的輪廓,陰沉沉地立在夜雨中。

“大哥,”陳閑抓住他的胳膊,聲音發慌,“二哥他……不會真碰上什么臟東西了吧?”

陳壯沉吟良久,才開口:“阿崢跟著丁教習學的是正經功夫,一身陽氣旺盛,尋常邪祟近不了他的身。”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太信。

想起黃叔剛才那瘋癲慘狀,若真是中了邪,那鎮遠武館里的東西,恐怕不是“尋常”二字所能形容的。

“可黃叔說……”陳閑幾乎要哭出來,

“說木偶會吃人……還說二哥答應了一定會把黃九帶回來……”

陳壯心頭不由一緊。

他曉得二弟的性子,是知恩圖報之人。

若是為了報答黃叔這份中間人的情分,知曉黃九陷在險境里,阿崢必然會前去救人。

再不然,就是阿崢自個兒覺察出了什么不對勁。

若是不去,他們兄弟倆,會不會也落得跟黃叔一般,中了邪、著了魔?

可萬一真像黃叔所說,那武館里頭藏的是會吃人的木偶。

陳壯越想越是心驚,不安沉沉壓在他的胸口。

就在此時。

炕上的黃叔呻吟了一聲,喃喃囈語:“燈籠……好多燈籠……都盯著看……”

兄弟兩人同時轉頭,卻見黃叔仍舊昏睡不醒,方才不過是句夢話。

陳閑臉色蒼白:“大哥,我越琢磨越害怕。去年木偶頭的事,后來到底怎么樣了?”

陳壯沉默片刻,才低聲道:“聽說那木偶頭燒了三天才燒透,火里噼啪作響,像是活物在慘叫。

燒完以后,灰燼中竟然扒出幾塊大洋,上面刻著誰也看不懂的符咒。”

他頓了一下,嗓音壓得更低:“這件事后來被壓下去了,巡捕房的人也來看過,只說有人裝神弄鬼,不許再議論。”

“但現在黃叔這個樣子……”陳閑顫聲說,“難道那邪門的東西……又出來了?”

兄弟倆對視一眼,心中皆是一驚。

窗外突然炸響一記驚雷,震得窗紙簌簌亂抖,油燈也跟著忽明忽滅。

就在那一明一暗之間,他們仿佛看見窗外雨幕中,有幾個模糊的人影僵立不動,身形古怪,全然不似活人。

再一定神細看,卻又什么都沒有,只有瓢潑大雨鋪天蓋地。

“大哥……”陳閑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二哥他……還能回來嗎?”

陳壯沒有回答,只把弟弟攬到身邊,目光盯住窗外。

雨更大了,滂沱如注,仿佛要將整個天津衛吞沒似的。

鎮遠武館靜靜立在暴雨深處,黑魆魆的,像一頭怪獸,伺機吞吃自投羅網的人。

此時此刻,七十二沽的街巷早已淹成一片水鄉澤國。

若要渡河往租界去,簡直難如登天。

就算真能過去,又待怎樣?

阿崢到此刻還不見蹤影,照這樣看來,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窗外的雨越發大了,嘩啦啦響成一片。

鎮遠武館漸漸被雨水淹沒,昏昏沉沉地浸在夜色里,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此時此刻。

黃九獨自立在回廊底下,頭腦倒十分清醒,毫無困意。

只是他左思右想,怎么也記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到這兒的。

是下工之后雨太大,索性沒回去?

還是半途落了雨,自己又折返武館?

黃九琢磨半晌,依舊理不清頭緒。

他便四下打量,只見旁邊的廂房內,多半暗著。

偶有門前懸一盞燈籠,叫風吹得亂轉,也不見光。

風挾雨絲,涼颼颼撲到人臉身上。

黃九望見大門方向,便打算沿著回廊一路疾行,走出這院子。

這一路上雨聲更響,大門虛掩,外頭黑沉沉,連絲月光都沒有。

地上水光倒是泛亮,四下里靜得出奇。

只聽得見雨打瓦檐的淅瀝聲響。

他沿廊疾走,心想趕緊回到前堂去。

可走著走著,忽覺有異。

這一排廂房門外,不知何時竟都掛上了紅燈籠,幽幽地發著紅光。

黃九心里一緊。

他在這武館也上工大半年了,何曾見過這等布置?

回廊呈四角,分作四塊,統共十二間房。

如今間間門外一盞紅燈籠。

幽幽紅光映著濕黑的夜,靜得駭人。

他循記憶往外走。

大雨滂沱,不時飄進廊下,打得他衣襟盡濕。

走了好一陣,只覺得這回廊仿佛比往常長了許多,怎么也走不出去。

正自疑惑,仰面見那紅燈籠讓風吹得輕輕搖晃,心中不由發毛。

呼!

一陣風雨掃過,黃九猛地回頭,似覺有物自身后飄過。

“奇怪了,怎么感覺有人在我后背吹氣……”他喃喃自語,“許是我多心了。”

他定神,仍繼續往前走。

不料此時,旁邊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里頭也掛著兩盞紅燈籠,照得滿室通紅。

“???”

黃九嚇得連退幾步,險些跌入雨中。

“九,九,九哥……是、是你么?”

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忽從廂房內傳出。

黃九聽這聲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

只見一個約莫十七歲的少年,手提一盞白燈籠,睜著雙眼立在房內。

那少年在燈籠光映照下,臉色蒼白,雙眼直直看向黃九。

“好你個小結巴,存心嚇我是吧?”

黃九哈哈一笑,“看我不叫你吃我一記崩拳!”

這夜黑風高,大雨傾盆,能遇著個熟人,黃九自覺膽子壯了不少。

“九……九哥,咱們,一塊兒回去吧。”結巴面無人色,提燈向前走來。

“有你這盞燈籠,照路正好。”黃九拍了拍他的肩,“走,先到前院去。”

這小結巴是陳崢走后,林管事新招的門房。

黃九年紀比他稍長一兩歲,二人平日還算談得來。

自陳崢離去,這少年也算是鎮遠武館中,少數能與黃九說上幾句話,解解悶的人了。

念頭壓下。

“小結巴,你為啥深夜來這兒?武館夜里不是閉門謝客么?”

黃九側過頭,借著燈籠那點光,瞇眼打量旁邊人。

小結巴頭發微濕,不斷往下滲水。

黃九覺著有趣,伸手替他抹了把額頭上淌下的水珠。

觸手卻是一片冰濕,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

“九哥就問你一句話,瞧你慌的,汗都淌成河了?”

黃九咧嘴,打趣道,順手在衣襟上揩了揩手心。

小結巴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利索:“九、九哥……是張教頭吩咐的,今、今夜要傳我功夫。”

黃九一聽,頓時眉開眼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觸手仍是濕涼一片:

“好小子!教頭給你開小灶,竟不知會你九哥?”

他搓了搓方才碰過小結巴的手,只覺得指尖發涼。

轉念一想,大雨滂沱的寒夜,身上冷些也是常理,便未深思。

“九、九哥若想去,我這就引路。”小結巴低著頭,聲音悶在雨聲里。

黃九聞言大喜,笑道:“夠意思!往后武館里誰敢欺你,報九哥的名號!”

他正愁雨大難行,先前又存了拜師張教頭的心思,此刻自是稱意。

二人一前一后,往教頭所在的廂房走去。

雨水順著瓦檐淌下,在石板上濺起水花。

黃九不時抬頭,但見廊下懸著的紅燈籠,在雨中暈開一團團暗紅的光。

那紅光愈往深處去愈濃重,竟然似浸了血一般。

黃九心下漸漸覺出些異樣,暗自數著經過的廂房。

一、三、五、十、十二……他頓住腳步,冷汗倏地滲出。

怎么會多出一間?

明明是十二間廂房,眼下卻硬生生多出個第十三間!

他正要開口喚住小結巴,卻見那人已停在第十三間廂房的門前。

垂著頭一動不動。

恰在此時,那扇門發出嘎吱一聲輕響,自行開啟了一道縫。

門內傳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似是有人赤腳踩在積水中行走。

其間又夾雜著一種古怪的摩擦聲。

像是有人在拖拽什么沉重物事。

按理說廂房狹小,但這聲音卻由遠及近,愈來愈清晰,仿佛下一瞬就要逼到門前。

“九哥,教頭就在里頭,咱們這便進去吧。”

小結巴這回竟一字不差,說得清清楚楚。

話音落下,他轉過身來,抬頭一瞧。

奇了怪哉?

但見小結巴一雙眼睛漸漸睜大,瞳孔里透出茫然之色,四下張望。

離他不遠的一處暗影里,恰是燈籠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小結巴不知怎么的,卻是瞧不見。

黃九蹲在那兒,一張臉煞白,眼珠瞪得滾圓,里頭全是驚懼之色。

他渾身止不住地哆嗦,卻硬是沒發出半點聲響。

原是陳崢不知何時已貼近身后,一只手捂緊了他的嘴。

另一只手按在他肩頭,教他動彈不得。

兩人身影疊在一處,隱在黑暗中,似乎與夜色融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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