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的風是苦的。

秋末的冷風卷著碎落葉，貼在沈知微臉上，像沒焐熱的手。她站在母親的墓碑前，黑裙下擺被風灌得鼓鼓的，手里攥著束白菊，花瓣被吹得簌簌抖，落了幾片在碑前的青石板上。碑上母親的照片是去年拍的，笑起來眼角有細紋，像此刻風里飄的光，暖卻抓不住。

身后傳來輕響，是陸時硯把一捧勿忘我放在碑旁。他穿了件黑色大衣，領口立著，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泛紅的眼尾——這三天他沒合過多少眼，送母親走，辦葬禮，忙前忙后，指尖總沾著點灰，卻沒讓她沾過一點累。

“該走了?！彼驹谒砗蟀氩竭h，聲音輕得像怕驚著碑上的人，“風大，別凍著?！?

沈知微沒動。風把她的圍巾吹松了，一角掃過下巴，涼得她縮了縮脖子。陸時硯上前一步，伸手替她攏圍巾，指尖碰到她的耳垂，像碰著塊冰。他的指尖頓了頓，沒立刻收回，只是把圍巾結系得緊了些，指腹蹭過她的下頜線，帶著點微顫的熱。

“知微？”

她這才轉過頭，眼神空落落的，像被風吹散了魂?！瓣憰r硯，”她開口，聲音被風吹得發啞，卻比昨天穩了些，“我想查清楚?！?

陸時硯的指尖還停在圍巾上，聞言抬眼看她。陽光透過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像落了層薄霜?！安槭裁?？”

“查三年前的事。”沈知微看著他的眼睛，風把她的劉海吹亂了，貼在額前，“傅斯年為什么拿我媽的病歷威脅你，顧晏辰到底摻了多少，還有……我媽沒說完的話?！彼D了頓，喉結滾了滾，“還有你在傅斯年樓下跪的三天，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些話在心里盤了三天，從母親咽氣那一刻起，就像根刺，扎得她睡不安穩。傅斯年泄露的代碼、顧晏辰陰魂不散的短信、母親臨終前攥著她手說的“別恨他”，還有陸時硯那個發僵卻收緊的擁抱……樁樁件件都纏在一起，像團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她心口。

陸時硯沉默了片刻。風卷著落葉從兩人之間穿過，帶著墓園里特有的冷意。他收回手，插進大衣口袋里，指節攥得發白——像是在用力攢著什么話?！昂??！彼c頭，聲音低卻清楚，“我陪你?！?

點頭時他的指尖不經意碰了碰她的手背，像片羽毛落過，輕得像錯覺，卻燙得沈知微指尖一顫。她別過臉，看向母親的墓碑，嘴角抿了抿，沒說話——心里那團亂麻，好像被這一個“好”字，輕輕扯松了一絲。

回家的路走得慢。陸時硯開了車，是輛黑色的SUV，內飾是簡單的黑灰，副駕儲物格里卻放著盒薄荷糖，檸檬味的，是她以前常吃的那種。沈知微坐進來時瞥了一眼，指尖在膝蓋上蜷了蜷。

車駛出墓園，風小了些，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落在她手背上，暖融融的。陸時硯沒開音樂，車廂里靜得能聽見輪胎壓過落葉的“沙沙”聲。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指骨分明，只是指節還帶著點沒消的紅——那天在醫院攥文件袋攥的。

沈知微望著窗外。街景像褪色的舊照片，一晃而過。路過城南的老街區時，她看見那家賣皮蛋瘦肉粥的小店，門口還擺著竹編的蒸籠，熱氣騰騰的，像三年前每個早上那樣。心突然被揪了下，酸得發疼。

“那家店……”陸時硯突然開口，像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等事了，我帶你去吃?！?

沈知微沒接話。他的聲音很輕，像怕被拒絕，尾音帶著點試探的軟。她想起母親說的“他總蹲在樓下等你買粥”，想起他襯衫上的雪松味，想起他抱她時指縫沁出的汗——那些被她刻意忽略了三年的細節，此刻像潮水似的涌上來，差點漫過眼眶。

手機就在這時震了震。

是顧晏辰發來的短信，屏幕亮起來的瞬間，刺得她眼尾發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開了。

“知微，沈母的話是假的。”

一行字像冰錐，狠狠扎進眼里。

“陸時硯當年跪求傅斯年，是為了讓他放過星途的A輪融資項目，跟你沒關系。他藏孕檢單，說怕你恨，不過是怕你知道他為了項目連你都能犧牲，怕你翻舊賬。”

“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你?！?

最后一句加粗了，黑得像墨，堵得她胸口發悶。

沈知微盯著屏幕，指尖一點點冷下去，連陽光落在手背上都暖不回來。她想起顧晏辰之前發的合照，想起他說“陸時硯拿你爸筆記做交易”，想起傅斯年泄露的代碼上那個三年前的簽名——這些碎片拼在一起，好像真的能湊出一個“陸時硯為了事業犧牲她”的故事。

母親會不會是記錯了？畢竟她病了那么久，意識不清醒……

“在看什么？”

陸時硯的聲音突然響起，沈知微猛地按滅屏幕，指尖發顫。抬頭時正撞見他看過來的眼神，他剛過了個路口，方向盤還沒回正，側臉在陽光下顯得輪廓分明，眼里卻有藏不住的擔憂，像怕她被風卷走似的。

他看見短信了？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攥著手機的指尖掐進掌心，疼得清醒了些。她沒說話，只是把手機揣回兜里，指尖抵著冰涼的機身，像抵著塊護身符。

陸時硯看著她緊繃的側臉，沒再追問。只是輕輕打了把方向盤，把車開得更穩了些。過了會兒，他才低聲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點飄：“知微，我……”

“別說了。”沈知微打斷他，視線還落在窗外，街景已經變成了熟悉的住宅區，“先查事吧?！?

陸時硯的話被堵在喉嚨里，喉結滾了滾，沒說完的話咽回肚子里，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剛想說“三年前跪樓下，是傅斯年拿你流產的事威脅我”，又怕說出來她更疼，只能把話碾成“嗯，先查事”。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指腹蹭過真皮方向盤，留下道淺痕。車廂里又安靜下來，只有輪胎壓過路面的聲音，“沙沙”的，像誰在輕輕嘆氣。

車停在沈知微住的小區樓下。老小區沒電梯，她住三樓，樓梯口的梧桐樹葉落了一地，踩上去軟綿綿的。

“上去吧。”陸時硯替她拉開車門，站在車邊沒動，“我明天來接你，去星途查傅斯年的舊文件。”

沈知微點點頭，沒看他。轉身要走時，卻被他叫住。

“知微?！?

她回頭，看見他站在陽光里，黑色大衣被風掀起一角，手里捏著個東西，是那個裝著銀戒指的小盒子——那天在醫院他讓林舟送來的，她一直沒敢打開。

“這個，”他把盒子遞過來，指尖碰著盒邊，像碰著易碎品，“你拿著?！?

沈知微看著那個盒子，想起母親枕頭下的舊合照，想起陸時硯膝蓋上的疤，想起顧晏辰短信里的“他在騙你”。心里像被兩只手扯著，一邊要接，一邊要躲。

“我……”

“就當是證據?！标憰r硯輕聲說，把盒子塞進她手里，指尖攥了攥她的手腕，又很快松開，“三年前的事，總有個憑證?！?

盒子落在掌心，沉甸甸的，金屬邊緣硌得指腹發麻。沈知微捏著盒子，沒說話，轉身往樓梯上走。

走到二樓轉角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陸時硯還站在車邊，沒走，陽光落在他身上，卻沒暖透他眼里的霧。他看見她回頭，愣了一下，然后輕輕朝她揮了揮手，像怕驚擾了什么。

沈知微趕緊轉回頭，心跳得飛快。攥著盒子的手心沁出了汗，把盒邊的絨毛都打濕了。

回到家，屋里還保持著她走時的樣子。母親住過的房間空著，床單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柜上放著個舊相框，是她和母親的合照，母親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沈知微走到母親房間，坐在床邊，慢慢打開那個銀戒指的盒子。

戒指躺在絲絨襯里上，款式舊了，內壁刻著的“時硯”兩個字卻被磨得發亮，像天天被人摩挲似的。她指尖碰了碰刻字，冰涼的金屬帶著點溫溫的軟，像他那天抱她時的溫度。

手機又震了震，還是顧晏辰。

這次是張照片。

照片是在傅斯年的辦公室拍的，顧晏辰坐在沙發上，傅斯年站在窗邊打電話，手里捏著份文件。文件封面上的字依稀可見——“沈建明研究筆記借閱記錄”，右下角有個模糊的簽名，筆畫像陸時硯的——不是全名，是他慣寫的“時”字縮寫，斜斜的一筆，像他簽合同時常畫的那個勾。

配文只有一句：“研究筆記在傅斯年手里。陸時硯要是真護著你，為什么不拿回來？”

沈知微盯著那張照片，指尖冰涼。父親的研究筆記……母親說“傅斯年把筆記往他桌上摔”，顧晏辰說“陸時硯拿筆記做交易”，現在筆記果然在傅斯年手里，連簽名都像陸時硯的。

陸時硯到底知不知道？還是……真的是他借出去的？

她捏著戒指的指尖用力，冰涼的金屬硌得指節發白。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打在玻璃上，“啪嗒”一聲，像誰在敲門。

桌上的臺燈亮著，暖黃的光落在戒指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她想起陸時硯剛才的眼神，擔憂里帶著慌，像怕她不信。想起他說“我陪你”時的篤定，想起他把戒指塞進她手里時的輕。

信，還是不信？

沈知微把戒指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貼著滾燙的掌心，像在冷熱之間架了座橋。她站起身，走到母親的床頭柜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母親說“研究筆記放老地方了”，這個抽屜是母親以前放重要東西的地方。

抽屜里沒什么東西，只有個落了灰的鐵盒子，鎖著，鑰匙孔是老式的銅制款。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她記得這個盒子，小時候見過，母親總說“等你長大了給你”。她找遍了抽屜角落，終于在一團舊毛線里摸出把小銅鑰匙，銹跡斑斑的，握在手里涼颼颼的。

鑰匙插進鎖孔，“咔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盒子里鋪著塊紅布，布上放著的不是研究筆記，是一沓舊照片，還有封信，信封上寫著“給知微”，是母親的字跡。

沈知微拿起信，指尖發顫。指尖捏著信封邊，反復摩挲“給知微”三個字，母親的字跡軟乎乎的，撇捺都帶著圓鈍的彎，像小時候她握筆寫字，母親站在旁邊替她扶著手時的溫度。信紙薄得透光，能隱約看見里面的折痕，一道疊一道，像被人拆過又疊好——是母親自己拆的？還是……她深吸了口氣，鼻尖蹭到信封上的舊紙味，帶著點樟腦的香，指尖剛要撕封口，手機又響了，震得手心發麻。

是林舟打來的，聲音急得像著火，劈頭蓋臉撞進耳朵：

“沈顧問！不好了！陸總被董事會叫去了，張董拿著傅斯年泄露的代碼，說要陸總引咎辭職！還說……還說要報警抓你，說你和陸時硯合謀泄露公司機密！”

沈知微捏著信紙的指尖猛地一松，信紙掉在地上。窗外的風更大了，卷著落葉撞在玻璃上，“嘩啦嘩啦”的，像哭，又像催。

她攥著手機，掌心的戒指硌得生疼，眼里卻突然亮了——不管信不信，不管陸時硯藏了多少事，現在都必須查下去了。他不能就這么被趕下臺，母親的話也不能就這么埋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