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途大廈的燈光一層層暗下去時，沈知微才抬手按了按眉心。桌上的文件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是風啟新品的技術拆解報告，紅筆圈出的參數與星途三年前的廢棄專利疊在一起，幾乎是兩張重合的剪影。

“還剩最后三組對比。”她對著電腦屏幕喃喃，指尖在鍵盤上敲得發(fā)僵。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寫字樓的霓虹透過百葉窗漏進來，在文件上投下幾道細長的光，倒像是誰不小心撒了把碎銀，偏又落得零散。

為了趕在明天法務部開會前把證據鏈捋順，她從下午就沒離開過辦公室。林舟下班時探頭進來，手里拎著份盒飯：“沈顧問，陸總讓我給您放這兒的，他說您肯定又忘了吃。”她那時正對著專利圖紙發(fā)呆，只含糊應了聲，等回過神，盒飯早涼透了，米飯硬得像沒泡開的小石子，嚼著硌牙。

胃就是這時候開始不對勁的。起初只是隱隱發(fā)沉，像揣了塊涼鐵，她沒當回事——老毛病了，忙起來就犯，以前加班也總這樣。可越往后，那沉墜感越重，漸漸擰成一團，疼得她額頭直冒冷汗。

“嘶——”她倒抽口冷氣，指尖猛地攥住桌沿。疼得太突然，眼前都發(fā)黑，電腦屏幕上的參數變成了模糊的色塊。像是有只無形的手，在胃里狠狠擰了把，又反復碾過，鈍痛順著神經爬上來，連指尖都麻了。

她撐著桌子站起來，腿軟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晃地挪到抽屜邊。記得早上順手把胃藥放在這兒了——上次陸時硯讓林舟送來的那盒，鋁箔板上還剩兩板。指尖剛摸到抽屜把手，還沒用力，身后突然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是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沈知微渾身一僵，疼得沒力氣回頭，只聽見腳步聲——很輕，卻帶著種熟悉的沉穩(wěn)，一步步落在地板上，像踩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猜是保潔阿姨，啞著嗓子說：“抱歉，我馬上……”

話沒說完，一只手突然遞到她眼前，掌心躺著盒胃藥。鋁箔包裝在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正是她要找的那盒。

沈知微猛地抬頭，撞進陸時硯的眼里。他還穿著白天那件深灰色西裝，領帶松松掛在脖子上，袖口沾了點不知哪兒蹭來的墨水。眉頭皺得很緊，像擰在一起的繩，看她的眼神里帶著點她從沒見過的急：“林舟說你胃不好，讓我給你放的。”

他把藥塞到她手里，指尖碰了下她的手背，涼得像剛從外面凍過。沈知微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往后退了半步，轉身要走，像是怕多待一秒都尷尬。

可他剛挪開腳，就看見沈知微疼得彎下了腰。她沒松手，死死摳著桌沿，指節(jié)白得像紙，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把碎發(fā)黏在臉上。呼吸也亂了，一口接一口地喘，像被掐住了喉嚨。

陸時硯的腳步頓住了。

走廊的燈光從他身后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又被沈知微的身影壓了半截。他站在那兒看了幾秒，眉頭皺得更緊，最終還是轉了回來。“怎么回事？”他的聲音比平時沉，蹲下身時，西裝下擺掃過地面，帶起點風，“早上不是還好好的？”

沈知微說不出話，疼得眼前發(fā)黑，只能搖了搖頭。胃里的絞痛一陣比一陣兇，她覺得自己像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五臟六腑都在跟著翻攪。

“藥。”陸時硯突然碰了碰她的手，指腹擦過她冰涼的指尖，“先吃藥。”他擰開瓶蓋，倒出兩粒白色的藥片，又轉身去接水——飲水機在角落，他走得急，皮鞋蹭過地板，發(fā)出“沙沙”的響。

溫水遞到嘴邊時，沈知微才勉強緩過點勁。她張了張嘴，藥片混著水滑進喉嚨，苦味瞬間漫開，卻奇異地壓下了點疼。陸時硯沒直起身，就蹲在她旁邊，目光落在她攥著桌沿的手上，沉默了會兒，突然說：“我?guī)湍阏碣Y料。”

他沒等她回應，徑直走到辦公桌對面坐下。桌上的文件堆得歪歪扭扭，他伸手把最上面的技術報告抽出來，指尖在紅筆圈出的參數上頓了頓，又拿起另一張專利圖紙比對。指尖劃過她寫的“風啟抄襲實錘”幾個字，指腹在“實錘”上磨了磨，突然抬頭看她——她正低頭喝水，鬢角碎發(fā)被汗?jié)竦牡胤竭€沒干，他喉結動了動，又低下頭繼續(xù)標文件。燈光落在他側臉，睫毛垂著，眼下落了片淺影，把眼底的情緒遮了大半，竟比平時柔和了些。

沈知微靠在椅背上，緩了好一會兒，疼才慢慢褪成鈍鈍的沉。她看著陸時硯翻文件的手——他的手指很長，骨節(jié)分明，捏著紙頁時，指尖會輕輕用力，把邊角捋得平平整整。以前她總笑他有強迫癥，疊文件要按頁碼排，寫字要把筆桿捏得筆直，他那時會捏著她的手腕往懷里帶，低聲說“跟你學的”。

心口突然軟了下，像被溫水泡過。

“別硬撐。”陸時硯突然抬頭，正好撞進她的目光里。他的聲音放軟了些，尾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和，是沈知微從沒聽過的調子，“不行就明天弄，不差這一晚。”

沈知微搖搖頭：“法務部早上要開會，得把證據釘死。”她頓了頓，補充道，“風啟肯定會咬著‘廢棄專利’做文章，得讓他們沒翻身的余地。”

陸時硯沒再勸，只是把整理好的文件往她這邊推了推，上面用鉛筆標了行小字：“第17頁參數有誤，已核對原始專利。”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樣，利落又工整，筆鋒卻比平時軟，像是怕戳破紙。

后半夜的辦公室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窗外的霓虹暗了些，只有樓下便利店的燈還亮著，暖黃的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空地，像條沒敢踩的線。陸時硯敲桌面的指尖停了停，突然往她那邊推了推臺燈——光往她文件上挪了挪，他那邊暗了半截。沈知微偶爾低頭看文件，余光總能瞥見陸時硯——他沒再翻資料，就坐在對面，手肘撐在桌上，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像是在想什么。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她的文件上，暖融融的一片。

胃里的疼徹底消了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沈知微揉了揉發(fā)僵的肩，剛要說話，就看見陸時硯站起來，往飲水機那邊走。他手里拿著個馬克杯，是她放在桌上的那個，印著只歪歪扭扭的貓——還是三年前她隨手買的，沒想到他還留著。杯沿有個小豁口——是三年前她失手掉在地上磕的，當時她還哭了，說“好好的杯子毀了”，他蹲下來撿碎片，說“豁口也好看，像月牙”。沈知微看著那豁口，指尖碰了碰，溫水的溫度突然燙了下指尖。

他接了半杯溫水，又往里面兌了點熱水，指尖碰了碰杯壁，試了好幾次溫度，才端過來放在她面前。動作笨手笨腳的，杯沿還灑了點水，在桌上洇出個小圓點。

“溫的。”他說，沒看她，視線落在那只貓圖案上，“喝口墊墊。”

沈知微拿起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溫熱，順著血管漫到心口。水是剛好的溫度，不燙也不涼，像他剛才說話的調子。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沒注意到陸時硯站在旁邊，目光在她發(fā)頂停了很久，才慢慢移開。

“我送你回去。”收拾好文件時，陸時硯突然說。天已經亮了，晨光從窗戶照進來，把他的輪廓描得有些軟。“你這樣開車不安全。”

沈知微沒拒絕。她確實累了，眼皮沉得像掛了鉛，站起來時腿還軟了下，陸時硯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剛碰到她的胳膊，又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只低聲說：“慢點。”

地下車庫很靜，只有腳步聲和車鑰匙的輕響。陸時硯開了輛黑色的轎車，不是他平時那輛賓利，看著有些舊，像是以前的車。“省油。”他大概看出了她的疑惑，拉開車門時含糊解釋了句，耳朵尖卻有點紅。

車開得很穩(wěn)，沿著江邊的路慢慢走。晨光灑在江面上，金閃閃的一片，像撒了把碎金。沈知微靠在車窗上，迷迷糊糊地快睡著時，聽見陸時硯說：“以后別這么拼了。”

她沒應聲，半夢半醒間，感覺他伸手把空調調高了兩度，風從出風口吹出來，暖得像春天的風。

到樓下時，天已經大亮了。沈知微解開安全帶，剛要推門，陸時硯突然說：“藥記得吃。”他遞過來個小袋子，里面是那盒胃藥，還有兩板新的，“林舟說這個牌子對你管用。”

“謝謝。”沈知微接過來，指尖碰了下他的手背，這次沒躲。

她轉身進樓，走到三樓時，鬼使神差地往樓下看了眼。陸時硯還站在車邊沒走，晨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他就那么站著，手里捏著車鑰匙，目光好像落在她的窗戶上，又好像只是在發(fā)呆。

沈知微站在樓梯間，看了很久。直到天徹底亮透，街上開始有行人，他才拉開車門坐進去。可車沒立刻開，又停了幾分鐘，才慢慢匯入車流。

她轉身往家走，手里的藥盒還帶著溫度。胃不疼了，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軟乎乎的，又有點發(fā)慌。

陸時硯剛才站在樓下的樣子，他試水溫時笨手笨腳的樣子，他說“別硬撐”時溫和的聲音……像電影片段，在腦子里反復晃。

可三年前他冷著臉說“別鬧”的樣子，他把離婚協(xié)議推到她面前的樣子，也沒走遠。

沈知微靠在門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手里的藥盒掉在地毯上，發(fā)出輕響。她突然想起剛才陸時硯車里的香——不是他常用的雪松味，是種很淡的梔子花香，和她以前種在陽臺的那盆梔子花，味道一模一樣。

他怎么會換了香水？

樓下的車早就沒影了，可沈知微總覺得，那股梔子花香還沒散，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她心上，又癢又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