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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雁字回時家書重

  • 我,咸魚翻身
  • 梅琴星星
  • 7961字
  • 2025-08-16 21: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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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卷過鎮北元帥府高聳的轅門,吹得檐角鐵馬錚鳴不休,帶著塞外特有的、粗糲的寒意。府內議事廳堂,巨大的獸炭銅盆燒得通紅,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肅殺。

蘇定邊端坐于主位虎皮大椅之上,身形依舊如標槍般挺直,深褐色的元帥常服熨帖得一絲褶皺也無,襯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愈發冷硬如鐵。歲月和風霜在他額角、眉梢刻下深刻的痕跡,一雙虎目開闔間精光懾人,此刻卻微微低垂,凝視著面前紫檀木長案上攤開的一份軍報。他的手指,指節粗大,布滿握刀拉弓留下的厚繭,此刻正無意識地、一下下叩擊著光滑冰冷的案面,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像沙場催征的戰鼓,敲在廳內幾位心腹將領和幕僚的心尖上。

軍報是破虜營校尉王麻子呈上來的,遣詞造句極盡諂媚邀功之能事,通篇都在渲染他如何“運籌帷幄”、“洞察敵情”、“身先士卒”,最終在鷹嘴坳取得“殲敵十余,陣斬賊酋”的“輝煌大捷”。字里行間,對那位被發配過去的元帥府少爺,只吝嗇地提了寥寥幾筆,輕描淡寫地稱為“蘇參軍亦隨軍出力,略有微功”。

廳堂左側,一名身著青衫、頜下蓄著三縷清須的中年幕僚,姓陳,是蘇定邊倚重的文書。他小心翼翼地覷著元帥的臉色,斟酌著開口:“大帥,王校尉此番…總算不負所托,打出了我邊軍的威風。鷹嘴坳一戰雖小,卻斬獲頗豐,提振士氣,當予以嘉獎…”他試圖為這份明顯注水的戰報定下調子。

“威風?”蘇定邊猛地抬眼,目光如電,直刺向陳幕僚。那眼神里沒有半分喜色,只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陳先生,你管這叫威風?”他抓起那份王麻子的軍報,抖得紙張嘩啦作響,“看看!通篇虛詞!‘運籌帷幄’?他王麻子若有這本事,破虜營何至于成了叫花子窩!‘洞察敵情’?他連自己營里一天耗多少糧食都算不明白!‘身先士卒’?哼!本帥看他那身肥膘,跑得動嗎?”

一連串的詰問,如同冰雹砸落,砸得陳幕僚臉色發白,噤若寒蟬。廳內其他將領也紛紛低下頭,大氣不敢出。誰都清楚,王麻子是個什么貨色。這份戰報的水分,怕是有九成九。

蘇定邊將王麻子的軍報重重拍在案上,發出“啪”的一聲大響。隨即,他從案幾下方一個上了鎖的鐵匣中,取出了另一份質地明顯不同、封口蓋著特殊暗記的密報。這才是他真正的眼睛——由直屬帥府的監軍衛和埋在各營的暗樁發回的線報。

展開密報,蘇定邊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目光在字里行間飛快地移動,速度越來越慢,最終凝固在那幾行描述鷹嘴坳之戰的文字上:

>“…是役,實賴‘鬼眼參軍’蘇硯之力。其于戰前數日,即廣收斥候零碎情報,繪圖列表,析其規律,精準預判蠻酋‘禿鷲’部必于某日某時取道鷹嘴坳劫掠…”

>

>“…蘇硯未報王校尉,私以‘帥府密令’(注:查無此令)及利誘之言,聚攏親兵趙鐵柱、火頭軍老李頭、軍醫學徒及悍卒三十余…”

>

>“…于鷹嘴坳‘鷹喉’險要設伏。其法詭異:于谷道布干柴引火之物,置簡易強弩數架于崖頂(疑為墨姓書童所制),備大量土制燃燒罐(以劣酒、油脂、硫磺混合,其性猛烈粘稠,蠻人呼為‘閻王笑’)…”

>

>“…待敵入彀,以火把引燃谷中柴堆,強弩居高攢射,投擲燃燒罐,輔以谷口堵塞、疑兵之計…戰術環環相扣,狠辣精準…”

>

>“…激戰半個時辰,全殲蠻酋‘禿鷲’以下十二游騎精銳,繳獲戰馬八匹,彎刀皮甲若干…破虜營陣亡三人,傷七人…”

>

>“…戰后,破虜營上下皆稱蘇硯為‘鬼眼參軍’,敬畏有加。王校尉聞訊震駭,面如土色…”

“繪圖列表…析其規律…精準預判…”

“私聚人手…‘閻王笑’…強弩攢射…”

“戰術環環相扣,狠辣精準…”

“全殲…敬畏有加…”

每一個詞,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蘇定邊的腦海!繪圖?列表?預判?這哪里是他記憶中那個只會斗雞走狗、大字不識幾個的混賬兒子?這分明是一個深諳情報分析、精于戰場算計的…鬼才!

還有那“閻王笑”!燃燒罐!他竟敢玩火!還是這等歹毒猛烈、前所未聞的火!蘇定邊眼前仿佛看到了密報中描述的景象:狹窄谷道里烈焰焚身、人仰馬翻的慘狀!一股混雜著震驚、暴怒和后怕的復雜情緒,如同熾熱的巖漿,在他胸中洶涌翻滾!

“砰!”蘇定邊布滿老繭的拳頭,狠狠砸在了堅硬如鐵的紫檀木案面上!巨大的聲響震得案上筆架跳動,墨汁潑灑!廳內眾人駭然抬頭,只見元帥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虎目之中似有雷霆風暴在醞釀!

“混賬東西!”一聲壓抑著滔天怒火的低吼,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從蘇定邊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震得廳堂嗡嗡作響。“誰給他的膽子!私調兵卒!擅動火器!還是這等…這等聞所未聞的邪火!此乃軍中大忌!形同謀反!他蘇硯有幾顆腦袋夠砍?!還有那王麻子!尸位素餐!欺上瞞下!該殺!”

元帥的怒火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凍結了整個議事廳。陳幕僚嚇得腿肚子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幾位將領更是屏住了呼吸,連眼珠都不敢轉動一下。他們從未見過大帥因一份戰報(哪怕是密報)如此失態,如此震怒!這怒火,顯然并非僅僅針對王麻子的欺瞞,更核心的,是沖著那個膽大包天、行事詭異、完全超出所有人認知的元帥府少爺!

蘇定邊胸膛劇烈起伏,深褐色的元帥服下,肌肉塊塊賁起。他猛地抓起案上的朱砂筆,飽蘸濃墨,提筆就要在那份王麻子的軍報上批下“嚴查!重懲!”的字樣。筆鋒懸在紙面,朱砂欲滴,殺伐之氣幾乎透紙而出!

然而,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掃過密報上的那幾行字:

“…全殲蠻酋‘禿鷲’以下十二游騎精銳…”

“…破虜營陣亡三人,傷七人…”

“…破虜營上下皆稱蘇硯為‘鬼眼參軍’,敬畏有加…”

全殲…十二精銳…

自損…三人…

這戰損比!這戰果!哪怕是他蘇定邊親自指揮最精銳的親衛營去伏擊,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干凈利落!尤其是在敵情不明、倉促設伏的情況下!那“閻王笑”…那強弩…那環環相扣的陷阱…

筆尖上那滴飽滿欲滴的朱砂墨,終究沒有落下。

蘇定邊握著筆的手,在空中僵持了足足三息。他臉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復雜。震驚、疑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這輝煌戰果所撼動的動搖。

廳堂內落針可聞,只有炭火偶爾爆裂的噼啪聲。

終于,蘇定邊緩緩放下了朱砂筆。那滴朱砂墨,“啪嗒”一聲,滴落在案幾邊緣,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沒有再看王麻子那粉飾太平的軍報,而是重新拿起那份密報,目光再次聚焦在關于“閻王笑”和那場伏擊的詳細描述上。

他看得異常仔細,一字一句,仿佛要將那些匪夷所思的描述刻進腦子里。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閻王笑”三字,指腹沾上了一抹未干的墨跡。

“陳先生,”蘇定邊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已不復剛才的雷霆之怒,卻帶著一種更沉重的壓迫感,“依你看,這‘劣酒、油脂、硫磺混合’,其性果真能如密報所言,‘猛烈粘稠,遇物即燃,水潑難滅’?”

陳幕僚一愣,萬萬沒想到大帥震怒之后,第一個問題竟是問這個。他連忙躬身,額頭滲出冷汗:“回…回大帥,下官…下官于火器一道,所知甚淺…不過,硫磺遇火猛烈,油脂助燃,烈酒亦可引火…三者混合…或許…或許真有其效?只是…此等器物,恐傷天和,亦難掌控,若營中濫用,恐生大禍…”他小心翼翼地揣摩著大帥的心思,既不敢完全否定這“邪物”的威力,又本能地表達著文官對“奇技淫巧”的排斥和憂懼。

蘇定邊沉默著,沒有回應陳幕僚的憂懼。他的目光又移向另一處:“那簡易強弩,置于崖頂,居高攢射,半個時辰內竟能射出如此密集箭雨…墨姓書童所制…此子…”

“大帥!”廳堂右側,一位身披玄甲、面容剛毅的將領忍不住抱拳開口,他是蘇定邊的心腹愛將,左衛將軍韓猛,“末將以為,無論那‘閻王笑’是何邪物,那強弩如何制成,此戰結果卻是實打實的!十二個禿鷲部的精銳游騎,那禿鷲是北狄有名的悍匪,狡詐如狐!多少兄弟折在他手里!如今被少爺…被蘇參軍帶人全殲于鷹嘴坳,自損不過三!此乃大勝!足以震懾狄虜,鼓舞邊軍士氣!王麻子固然該殺,但蘇參軍…此戰當為首功!”

韓猛的話,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波瀾。其他幾位將領也紛紛點頭附和:

“韓將軍所言極是!管他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能殺蠻狗子的法子,就是好法子!”

“是啊大帥!那‘鬼眼參軍’的名號,聽著就提氣!邊關苦寒,太需要一場這樣的勝仗了!”

“少爺…蘇參軍此番,真是…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

將領們的話語,帶著邊軍特有的直率和血性。他們不在乎手段是否“正道”,只在乎結果是否痛快,是否殺敵!

蘇定邊聽著部下的議論,臉上的線條依舊冷硬,但緊蹙的眉頭卻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絲。他再次看向密報,目光掠過那些描述戰術的冰冷文字,最終落在了末尾那句“…破虜營上下皆稱蘇硯為‘鬼眼參軍’,敬畏有加”上。

敬畏有加…一個被發配到邊關苦寒之地、人憎狗嫌的紈绔,能在短短時間內,贏得一群桀驁不馴的老兵油子和火頭軍的真心敬畏?這比殲敵十二人,更讓蘇定邊感到一種深沉的震動。他治軍多年,深知在邊關,尤其是在破虜營那種地方,贏得底層軍卒的敬畏,靠的絕不是家世,而是實打實的本事和…讓人心服口服的手段!

兒子…你到底在邊關做了什么?那些“繪圖列表”、“析其規律”…還有那歹毒的“火”…真是你想出來的?還是…蘇定邊腦海中閃過一個極其荒謬卻揮之不去的念頭:莫非真如京城某些流言所說…被什么邪祟附了體?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一凜,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但隨即,又被鷹嘴坳那實實在在的戰果和“敬畏有加”四個字壓了下去。邪祟…能有如此能耐?能洞悉敵情?能聚攏人心?

矛盾的情緒在蘇定邊胸中激烈地沖撞、撕扯。對兒子膽大妄為、擅動“邪火”的怒火;對這輝煌戰果和掌控局面的震驚與…一絲隱秘的激賞;對兒子身上巨大變化的深深疑慮和不安…種種情緒,最終化為一片沉重的、難以言表的沉默。

他緩緩靠回虎皮大椅寬厚的椅背,閉上了眼睛。議事廳內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炭火的紅光映照著他冷硬如石刻的側臉,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著他內心遠非表面那般平靜。

許久,久到眾人幾乎以為元帥已經睡著。

蘇定邊終于再次睜開眼。那雙虎目之中,風暴已然平息,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他沒有再提“嚴懲”,也沒有嘉獎。他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從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中,精準地捻起一張空白的、印著暗紋帥府箋頭的信紙。

他提起那支沾著朱砂的筆——這次換成了常用的墨筆。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了一下。似乎有千言萬語,有雷霆震怒,有無盡疑惑,最終卻只化作力透紙背的寥寥數行:

>**硯兒:**

>**爾于邊關所為,戰報已悉。**

>**私聚兵卒,擅動火器,其行乖戾,其法詭譎!軍規森嚴,豈容兒戲!此風斷不可長!若再敢胡為,家法軍法,決不輕饒!**

>**爾母甚念,好自為之。**

>**另:**

>**所制引火之物,耗油幾何?酒幾許?硫磺幾兩?效力確否?詳述。**

>**父字**

最后一個“字”落筆,墨跡淋漓,帶著一股壓抑的沉重。蘇定邊看著信箋,尤其是最后那句看似突兀、與前文嚴厲斥責格格不入的追問,眼神復雜難明。他沉默片刻,終究沒有再多添一字。

“陳先生。”蘇定邊將信箋遞給侍立一旁的幕僚,“用帥府火漆密函,八百里加急,發往破虜營,交予蘇硯親啟。”

“是。”陳幕僚雙手接過信箋,目光掃過最后那句追問,心中了然。大帥這封信…罵是真罵,可這最后一句…耐人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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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虜營,蘇硯那頂依舊破舊卻莫名多了幾分“威嚴”的帳篷內。

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塞上的寒意。帳篷中央,一個小小的火塘里,幾塊撿來的牛糞餅燒得正旺,散發著一種干燥而獨特的暖意——這是蘇硯“衛生革命”的成果之一,營中嚴禁隨意焚燒雜物,但特許收集干燥牛糞餅在帳篷內小范圍取暖。

蘇硯裹著一件半舊的羊皮襖,正盤腿坐在火塘邊一塊充當矮幾的平整石頭上。面前攤開著幾張紙,上面畫滿了各種歪歪扭扭的線條和符號,是他嘗試改進“閻王笑”配方和構思更有效陷阱的草圖。趙鐵柱和墨竹也圍坐在旁,低聲討論著什么,氣氛比起之前輕松了許多。經歷了鷹嘴坳的血火洗禮,“鬼眼參軍”的小團體,凝聚力空前。

帳篷簾子被掀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風。負責營門守衛的一個年輕士兵,手里捧著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封口處赫然蓋著暗紅色帥府火漆印的狹長信筒,臉上帶著敬畏和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快步走了進來。

“參軍!帥府急件!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指明您親啟!”士兵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雙手將信筒捧到蘇硯面前。

帥府急件?親啟?

帳篷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火塘里牛糞餅燃燒的噼啪聲顯得格外清晰。

趙鐵柱和墨竹同時停下了話語,猛地抬頭看向那信筒,臉上血色褪盡。尤其是趙鐵柱,他可是親耳聽過蘇硯那“帥府密令”的鬼話!此刻看到這貨真價實的、帶著元帥府威嚴火漆的信筒,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頭皮發炸!完了!東窗事發!大帥震怒,問罪的密函來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身體繃緊,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蘇硯的心也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攥住。他強自鎮定,臉上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白。他伸出手,指尖甚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信筒。入手冰涼,那暗紅的火漆印,像一塊凝固的血痂,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邊關風沙味道的冰冷空氣灌入肺腑,勉強壓下心頭的悸動。他拿起墨竹削炭筆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撬開火漆封印。信筒里,只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帥府暗紋信箋。

展開信箋。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凌厲字跡,撲面而來!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硯兒:**

>**爾于邊關所為,戰報已悉。**

>**私聚兵卒,擅動火器,其行乖戾,其法詭譎!軍規森嚴,豈容兒戲!此風斷不可長!若再敢胡為,家法軍法,決不輕饒!**

>**爾母甚念,好自為之。**

>**另:**

>**所制引火之物,耗油幾何?酒幾許?硫磺幾兩?效力確否?詳述。**

>**父字**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蘇硯的心上!尤其是“私聚兵卒,擅動火器”、“其行乖戾,其法詭譎”、“家法軍法,決不輕饒”這些字眼,更是字字千鈞,砸得他眼前發黑,呼吸都為之凝滯!一股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他。果然…老頭子知道了!雷霆震怒!這封信,就是問罪的檄文!

趙鐵柱和墨竹緊張地盯著蘇硯的臉,看著他臉色由白轉青,拿著信紙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趙鐵柱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輕微聲響。

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中,蘇硯的目光,卻死死地釘在了信箋的最后一行字上:

>**所制引火之物,耗油幾何?酒幾許?硫磺幾兩?效力確否?詳述。**

這…這算什么?

前面是疾風驟雨般的斥責,字字誅心,殺氣騰騰。

最后…卻來了這么一句看似突兀、甚至有些…技術性的追問?

耗油幾何?酒幾許?硫磺幾兩?效力確否?詳述?

蘇硯的目光在這嚴厲的斥責與這古怪的追問之間,來回逡巡。一遍,兩遍…如同在布滿荊棘的懸崖邊,發現了一條極其隱秘、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小徑。

漸漸地,一種極其荒誕又極其復雜的感覺,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悄然涌動,沖散了那刺骨的寒意和絕望。老頭子這封信…罵是真罵,可這最后一句…他問得如此具體!如此…務實!這絕不僅僅是為了追究責任!一個只想問罪的父親,一個震怒的元帥,絕不會關心“耗油幾何”、“效力確否”!

他是在問…那“閻王笑”…到底是怎么做出來的?效果究竟如何?!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難以抑制的委屈,猛地沖上蘇硯的鼻尖,酸澀得他眼眶發熱。他仿佛透過這力透紙背的嚴厲字跡,看到了帥府之中,那個端坐如山的鐵血元帥,在暴怒之后,強壓著內心的驚濤駭浪,提筆寫下這最后一句時,那復雜糾結、欲言又止的神情!

嚴厲的斥責是盔甲,是元帥的威嚴,是父親的擔憂。

而這句追問,才是盔甲下…那一點點探出的、笨拙而隱秘的關切與…探究!

帳篷內一片死寂。趙鐵柱和墨竹看著蘇硯臉上的表情從絕望的灰白,到震驚的茫然,再到此刻的…似哭似笑,變幻莫測,完全摸不著頭腦,更加惶恐不安。

“少…少爺?”墨竹帶著哭腔,怯生生地喚了一聲。

蘇硯沒有回答。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將那股酸澀狠狠壓了回去。他抬起頭,看向趙鐵柱和墨竹,臉上突然綻開一個極其古怪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沒事…”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疲憊和…莫名的釋然,“老頭子…罵娘呢。”他揚了揚手中的信箋,指了指最后那行字,“喏,罵完了,還惦記著咱們的‘閻王笑’,問咱們用了多少油,多少酒,硫磺夠不夠勁兒…”

趙鐵柱和墨竹同時愣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圓,懷疑自己聽錯了。

蘇硯卻不再解釋。他抓起墨竹削炭筆的小刀,又從火塘邊撿起一塊燒了一半的、相對平整的木炭。他盤腿坐下,將那珍貴的帥府暗紋信箋翻到背面空白處,毫不猶豫地開始書寫回信。炭筆粗糙,劃在光滑的信箋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父親大人膝下:**

>**兒知罪。邊關苦寒,蠻騎猖獗,一時情急,行事孟浪,擅動私兵,妄用火器,險釀大禍,實屬不該。父親訓斥,字字如雷,兒惶恐無地,銘刻五內,必當痛改前非,循規蹈矩,絕不敢再犯!**

>**母親大人垂念,兒感泣涕零。邊關雖苦,然將士用命,兒亦不敢懈怠,唯日夜惕厲,以求無負父帥威名,稍慰慈母之心。**

>**另:**

>**兒所制引火之物,實乃倉促應急,粗陋不堪,難登大雅。其法如下:取營中廢棄油脂(多為廚余泔水熬制,費時費力,所得有限),兌以三等烈酒(約三成),混入硫磺粉(孫軍醫煉丹所余,約一成半),三者攪勻,以陶罐盛之,塞口覆油布。臨敵點燃投擲,遇物即燃,粘附難除,水潑反熾,其煙有毒,中人眩暈。唯其性不穩,易自爆傷己,運輸亦艱,非萬不得已,實不敢輕用。**

>**此物耗油甚巨,十斤泔水僅得油脂不足兩斤,制一罐‘閻王笑’,需油脂一斤許,劣酒半斤,硫磺三兩。兒亦知其兇險歹毒,有傷天和,已嚴令慎用。**

>**邊關羊肉,腥膻粗糲,遠遜家中滋味。待戰事稍歇,兒歸家之時,父親大人定要請兒吃頓好的,方解此饞。**

>**兒硯頓首**

蘇硯寫得很慢,很認真。前半部分認罪悔過,態度誠懇得近乎夸張;中間關于“閻王笑”的配方和弊端,寫得極其詳盡務實,毫無保留;最后…卻神來一筆地抱怨起邊關羊肉的膻味,還厚著臉皮討起了戰后“吃頓好的”。

寫完最后一個字,蘇硯放下炭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看著信箋背面那歪歪扭扭、沾著炭灰的字跡,與正面那力透紙背的凌厲訓斥形成了滑稽而鮮明的對比。他小心地將信箋折好,塞回那個帥府信筒,卻故意沒有重新封上火漆。

“柱子哥,”蘇硯將信筒遞給依舊一臉懵的趙鐵柱,“找個穩妥的驛卒,按原路發回帥府。記住,不用封口。”

趙鐵柱茫然地接過信筒,下意識地應道:“是…是,少爺。”他還是沒完全搞懂,但少爺臉上那古怪的笑容,讓他莫名覺得…好像…天塌不下來?

帳篷簾子再次被掀開,帶進一陣冷風。是孫不二。老軍醫佝僂著背,手里拎著他那個從不離身的藥草褡褳,慢悠悠地踱了進來,像是被這邊的動靜吸引。

他一眼就看到了趙鐵柱手中那個醒目的帥府信筒,也看到了蘇硯臉上那副似哭似笑、劫后余生的復雜表情。老軍醫渾濁的眼珠在信筒和蘇硯臉上轉了一圈,又瞥見地上火塘邊那幾張畫滿草圖的炭筆紙。

孫不二沒說話,只是慢吞吞地走到火塘邊,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老繭和藥漬的手,湊近火苗烤了烤。暖意似乎讓他舒服地瞇了瞇眼。

半晌,他才用那干澀沙啞的嗓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帳篷里的所有人聽:

“邊關的月亮啊,又大,又冷,照得地上的影子都跟刀刻似的…照得遠方的山,跟蹲著的巨獸似的…”他頓了頓,慢悠悠地續道,“…也照得有些人的心思啊,跟明鏡似的,想藏都藏不住。罵得越狠的,指不定心里頭…嘖。”他咂了咂嘴,沒再說下去,只是從褡褳里摸出幾塊黑乎乎的、散發著藥味的根莖,丟進火塘里。

一股帶著苦澀藥香的青煙裊裊升起。

蘇硯聽著孫不二這沒頭沒腦的話,看著火塘里跳躍的火苗和升騰的藥煙,再低頭看看自己那封“坦白從寬”的回信,嘴角那抹古怪的笑容,漸漸沉淀了下來,化為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抬頭望向帳篷縫隙外,邊關那輪清冷碩大的寒月,月光如霜,無聲地灑落下來。

帳篷內,炭火噼啪,藥香彌漫。一封來自鐵血元帥的斥責信,一封混子兒子的“坦白信”,在這塞外的苦寒之地,完成了一次無聲的、跨越千里的碰撞。嚴厲的訓斥下藏著探究,油滑的認罪里裹著實情,還有那最后一句關于羊肉膻味的抱怨…所有的情緒,都像那火塘里升騰的、帶著苦澀藥香的青煙,在邊關冷月的注視下,裊裊彌散,最終沉淀進彼此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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