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夯土為甲筑人心
- 我,咸魚翻身
- 梅琴星星
- 7508字
- 2025-08-16 21:28:46
風掠過黑石村低矮殘破的土墻,卷起干燥的塵沙,打著旋兒撲在蘇硯的臉上,帶著塞外特有的粗糲感。村子不大,幾十戶泥坯房雜亂地擠在一起,如同被隨意丟棄在荒原上的土疙瘩。村口那株半枯的老榆樹,虬枝扭曲,在昏黃的天空下投下猙獰的影子。空氣里彌漫著牲畜糞便、柴煙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氣息。
蘇硯站在村中唯一還算平整的打谷場上,身后跟著趙鐵柱、墨竹,以及幾個眼神里還殘留著鷹嘴坳血火余燼的悍卒。他們這隊人的到來,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了些許漣漪。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村民遠遠地聚攏過來,眼神里充滿了警惕、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苦難磨礪出的冷漠。幾個半大的孩子躲在大人身后,臟兮兮的小臉上,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又畏懼地打量著蘇硯身上那件明顯不同于普通兵卒的、雖舊卻整潔的羊皮襖。
打谷場中央,站著黑石村的里正,一個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如刀刻的老者,姓石。他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腰背佝僂,渾濁的老眼像蒙著一層灰翳,目光沉沉地落在蘇硯身上,帶著一種閱盡滄桑的審視和深深的疲憊。他身旁站著一個身材敦實、皮膚黝黑、滿臉橫肉的中年漢子,是村里的獵戶兼民兵頭兒,石墩子,石老漢的兒子。石墩子抱著膀子,肌肉虬結的手臂上幾道陳年傷疤如同蜈蚣,他看向蘇硯等人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桀驁和懷疑。
“蘇參軍,”石老漢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摩擦著木頭,“您貴人事忙,破虜營的軍爺們,到咱這窮鄉僻壤的土坷垃里來,有何貴干吶?”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
蘇硯拱了拱手,臉上努力擠出盡可能和煦的笑容,試圖驅散這凝重的氣氛:“石老丈,諸位鄉親,叨擾了。在下蘇硯,奉…嗯,受命整頓附近防務。前些日子鷹嘴坳的蠻騎,想必大家也聽說了。黑石村地處要沖,屢遭襲擾,損失不小。我等此來,是想與鄉親們商議,如何共御外侮,保一方平安。”
“共御外侮?”石墩子嗤笑一聲,聲如洪鐘,帶著濃濃的譏誚,“蘇參軍說得輕巧!拿什么御?拿鋤頭?拿鐮刀?還是拿咱們這幾條賤命去填蠻狗的刀口?你們當兵的,有刀有槍有馬,都護不住自己,還能護住咱們?”他手指著村外殘破的土墻和幾處被火燒過的焦黑痕跡,“看看!看看這墻!上次蠻狗子來,跟紙糊的一樣!看看那幾戶被燒了房子的人家!你們官軍在哪?嗯?在營里喝酒賭錢吧!”
他的話像一把鹽,狠狠撒在了村民們心頭的傷口上。人群里響起壓抑的啜泣和憤怒的低語,看向蘇硯等人的目光更加不善,充滿了怨氣和敵視。就連石老漢,也只是沉默地用拐杖頓了頓地,并未呵斥兒子的無禮,那渾濁的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無奈和認命。
趙鐵柱臉色一沉,手按上了刀柄,濃眉倒豎就要發作。蘇硯趕緊用眼神制止了他。
“石墩兄弟說得沒錯!”蘇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坦誠,甚至蓋過了石墩子的譏諷,“以往是咱們邊軍失職!讓鄉親們受苦了!”他環視著那些充滿怨憤的臉,目光坦然,“我蘇硯今天站在這里,不敢說能立刻掃清蠻患,但有一條——只要我在破虜營一天,就絕不容許蠻騎再像逛自家后院一樣,想來就來,想搶就搶,想燒就燒!”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石墩子:“墻是紙糊的,那就把它變成鐵打的!沒有刀槍,那就讓蠻狗子爬不上墻頭!光靠我們幾個兵,守不住這方圓幾十里,但加上你們黑石村幾百口子男女老少,擰成一股繩,就能讓蠻狗子崩掉幾顆牙!”
“說得比唱得好聽!”石墩子梗著脖子,絲毫不為所動,“怎么變?拿嘴變?你們當官的,就會耍嘴皮子!”
“柱子哥!”蘇硯不再理會石墩子,直接轉向趙鐵柱。趙鐵柱會意,立刻從懷里掏出一卷皺巴巴、沾著泥土和炭灰的毛邊紙,在打谷場冰冷的地面上猛地展開。
紙上,是蘇硯用炭筆勾勒的簡陋卻清晰的圖案——正是他構想的“堡壘村”防御圖。
“諸位請看!”蘇硯蹲下身,手指點著圖紙,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力,“咱們這土墻,太矮,太薄,一撞就塌!得加固!加高!加厚!墻基要深挖,用大石墊底,上面夯土,摻上碎石和草筋,一層層砸實!墻頭要修成帶垛口的‘品’字形女墻,既能躲箭,又能探頭射箭砸石頭!”
他的手指沿著圖紙上的線條快速移動,語速極快,充滿了感染力:“光有墻還不夠!墻外挖深壕!引溪水灌滿!壕溝外面,布陷坑!埋竹簽!拉絆馬索!再撒上鐵蒺藜!讓蠻狗子的馬跑不起來!”
“村里面,巷子太直!要改!修矮墻,設路障,挖藏兵洞!把村子變成迷宮!蠻狗子敢進來,就讓他們轉暈頭,咱們在暗處打悶棍!”他越說越興奮,仿佛眼前已經看到了那固若金湯的堡壘,“最重要的,是預警!在村外高處設瞭望哨!樹上掛銅鑼!發現敵情,立刻鳴鑼!全村老少,按事先演練,各司其職!青壯上墻,婦孺躲進地窖地道,老人孩子傳遞消息物資!咱們這叫——全民皆兵!軍民聯防!”
蘇硯描繪的藍圖,帶著強烈的現代防御理念,充滿了細節和可操作性。然而,落在石老漢和大部分村民耳中,卻無異于天方夜譚。
“品…品什么墻?”一個老農茫然地撓著頭。
“壕溝?引水?咱這溪水開春才有點,冬天早干了!”有人嘀咕。
“挖地道?藏兵洞?老天爺,這得挖到猴年馬月?還讓不讓人活了?”
“全民皆兵?讓婆娘娃娃也上?這不是胡鬧嘛!”
“蘇參軍,”石老漢終于開口,聲音疲憊而沉重,他用拐杖點了點圖紙上那些復雜的線條和符號,“您畫的這些…精巧。可咱們黑石村,祖祖輩輩都是土里刨食的莊戶人,不是修城的工匠。加固這土圍子,得多少人手?多少力氣?多少石料木料?眼瞅著就要入冬,地里的活還沒拾掇完,人吃馬嚼都緊巴巴的…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石墩子更是直接嗤之以鼻,指著圖紙上蘇硯標注的“品字形女墻”結構,大聲嘲笑道:“參軍大人!您這畫的啥?城墻不像城墻,籬笆不像籬笆,歪歪扭扭,還帶拐彎的?咋的,搭積木玩兒呢?蠻狗子的刀可不認你這花里胡哨!”
村民們的質疑和石墩子的嘲笑,像一盆冷水,澆在蘇硯剛剛燃起的熱情上。他看著石老漢眼中深重的疲憊和石墩子毫不掩飾的鄙夷,再看看周圍村民麻木而懷疑的臉,心頭涌起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現代的理念、科學的防御體系,在這片被苦難和貧困壓彎了脊梁的土地上,顯得如此蒼白和格格不入。
趙鐵柱氣得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墨竹則擔憂地看著自家少爺。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微弱、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壓抑的沉默中響起:
“參…參軍大人…”人群邊緣,一個衣衫襤褸、頭發枯黃、臉上還帶著淚痕的婦人,抱著一個最多三四歲、瘦得皮包骨頭的孩子,怯生生地向前挪了半步。她的眼睛紅腫,聲音顫抖,“俺…俺男人…上月…就是去飲馬泉那邊放羊…被蠻狗子…砍了…頭都找不回來…”她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懷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母親的悲傷,也哇哇大哭起來。
婦人抬起淚眼,那目光里沒有質問,沒有怨恨,只有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和一絲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希冀:“俺…俺就想…就想給娃…留條活路…您說的…那墻…真…真能擋住蠻狗子嗎?能讓俺娃…晚上睡覺…不…不害怕嗎?”
這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打谷場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婦人壓抑的啜泣和孩子尖銳的啼哭聲在風中飄蕩。石老漢布滿皺紋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深深低下了頭。石墩子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抱著膀子的手不自覺地松開了,眼神復雜地看向那對孤兒寡母。
蘇硯的心,被這絕望的哭訴狠狠揪緊了。他看著那婦人枯槁的面容,看著那孩子驚恐的大眼睛,一股灼熱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驅散了所有的沮喪和無力!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那婦人面前,沒有絲毫猶豫,單膝跪地,讓自己的視線與婦人平齊。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嗚咽的風聲和孩子啼哭:
“大嫂!”蘇硯仰頭看著婦人淚痕交錯的臉,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我蘇硯,以蘇家先祖之名起誓!只要我活著一天,只要這墻立起來一天!就絕不讓蠻狗子的刀,再沾上黑石村一個孩子的指頭!你們的男人、兄弟、兒子的血,不會白流!這堵墻,不光要擋住蠻狗子的刀!更要讓咱們的孩子,能踏踏實實地在墻根下曬太陽!能安安穩穩地在自家炕上睡個囫圇覺!”
他猛地站起身,轉向所有村民,目光如炬,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打谷場上空炸響:
“這墻,不是給我蘇硯修的!是給你們自己修的!給你們的婆娘娃娃修的!給那些死在蠻狗子刀下的親人修的!石料不夠?山上有的是石頭!人手不夠?我蘇硯帶著我的兵,第一個掄起鐵錘!力氣不夠?咱們一筐土一筐土地背,一寸一寸地夯!十天不夠就二十天!一個月不夠就兩個月!入冬前,老子就是要讓黑石村,變成插在蠻狗子喉嚨里的一根鐵刺!讓他們想來?崩碎他們的狗牙!”
蘇硯的誓言,像一道驚雷,劈開了籠罩在村民心頭的絕望陰霾!那婦人呆呆地看著蘇硯,忘記了哭泣,懷里的孩子也奇跡般地止住了啼哭,睜著懵懂的大眼睛。石老漢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蘇硯,握著拐杖的手劇烈地顫抖著。石墩子臉上的桀驁和懷疑,第一次被一種巨大的震撼所取代,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干了!”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猛地響起,是石老漢!他佝僂的腰背仿佛在這一刻挺直了一些,用盡全身力氣將拐杖狠狠頓在地上,“蘇參軍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咱們黑石村的爺們兒,還能當孬種不成?豁出這把老骨頭,跟著參軍大人,修墻!保家!護崽!”
“干了!”
“修墻!保家!”
“跟蠻狗子拼了!”
“蘇參軍!俺們信你!”
短暫的死寂后,壓抑了太久的悲憤和求生的渴望,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村民們揮舞著鋤頭、鐵鍬,粗糙的臉上淌著熱淚,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那聲音匯聚在一起,沖上云霄,帶著一種悲壯而決絕的力量,連呼嘯的北風都為之失色!
石墩子看著群情激憤的村民,再看看場中那個身形單薄卻仿佛蘊藏著無窮力量的年輕參軍,臉上橫肉抽動了幾下,最終猛地一跺腳,大步走到蘇硯面前,抱拳躬身,聲音嘶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蘇參軍!石墩子是個粗人!先前多有得罪!從今往后,黑石村這修墻護村的事,您指東,我石墩子絕不往西!這條命,就交給您和這堵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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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的腳步仿佛被這沖天的怒吼驚得頓了一頓,塞上的天空難得露出了幾日吝嗇的晴光。黑石村,這個沉寂了太久的土圍子,徹底沸騰了!
打谷場成了臨時的指揮所和工料場。蘇硯帶來的那幾張炭筆草圖,被墨竹小心翼翼地謄抄在幾塊相對平整的大木板上,高高豎起,成了全村人目光的焦點。石老漢被推舉為“總管”,拄著拐杖,顫巍巍卻精神矍鑠地指揮著全局。石墩子則成了當之無愧的“工頭”,吼聲如雷,帶著村里最精壯的一批漢子,負責最重的采石、挖基、夯土。
蘇硯和趙鐵柱帶來的十幾個兵,完全融入了進去。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軍爺”,而是挽起袖子,掄起鐵錘鐵釬,成了工地上最賣力也最懂行的“師傅”。
“這里!墻基再深挖三尺!見到硬底子為止!墊石頭!大的墊底,小的填縫!對!就這樣!”趙鐵柱光著膀子,古銅色的肌肉上汗水和泥漿混在一起,他站在剛挖開的深溝里,指著溝底,聲若洪鐘地指揮著幾個奮力撬動巨石的村民。沉重的條石在號子聲中被一點點挪動、嵌入。
“夯土的!都聽好了!”蘇硯也顧不得形象,臉上蹭滿了泥灰,他站在一段剛堆起土胚的墻基上,手里揮舞著一根充當教鞭的木棍,“土要濕!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一層土,鋪一層切碎的草筋!一層碎石!用木夯!四人一組!聽我口令!一!二!砸!”
“嘿喲!嘿喲!”粗獷的號子聲應和著蘇硯的口令。巨大的木夯被四條壯漢抬起,又重重落下,砸在濕潤的土層上,發出沉悶而有力的“咚!咚!”聲,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泥土在重擊下變得堅實、緊密。汗水順著漢子們黝黑的脊背流淌,滴落在新夯的土層上,瞬間被吸干。
婦孺們也沒閑著。老人和孩子負責收集、切碎堅韌的野草莖葉(草筋),這是摻入夯土中增強韌性的關鍵材料。婦女們則擔起了燒水煮飯、運送土石的后勤重任。她們用柳條筐一趟趟地從取土點背來黃土,用陶罐從遠處的小溪(雖然水量不大)汲來清水。幾個心靈手巧的婦人,在墨竹的指導下,嘗試著用麻繩、木條制作簡易卻有效的“測平尺”和“直角拐”。
“蘇參軍!您看這‘品字口’…”石墩子指著一處正在砌筑的垛口,眉頭緊鎖。圖紙上那看似簡單的凹凸結構,實際操作起來卻讓習慣直來直去的村民們犯了難。角度總是找不準,砌出的垛口歪歪扭扭。
蘇硯跳下墻基,抓起一把濕泥,蹲在地上,直接用手捏出模型:“看,這樣!凸出來的這塊,要能擋住側面射來的箭!凹進去的地方,是咱們探頭射箭砸石頭的!角度要斜!像鷹嘴一樣!對!就這樣砌!”他手把手地教,泥漿糊滿了手和袖子。
“參軍哥哥!”一個扎著沖天辮、臉蛋凍得通紅的小女孩(就是那日被婦人抱著的孩子,叫阿吉),怯生生地拽了拽蘇硯沾滿泥漿的衣角,仰著小臉,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和依賴,“那個…地道…真的能藏貓貓,讓蠻狗子找不到嗎?”她小小的手指,指向圖紙上代表地道的虛線。
蘇硯心頭一軟,蹲下身,用相對干凈的手背蹭了蹭阿吉冰涼的小臉,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能!不僅能藏貓貓,還能讓咱們的人,像地老鼠一樣,神出鬼沒,打蠻狗子一個措手不及呢!”他捏起一小塊濕泥,三兩下捏出一個簡陋的小人兒,“看,咱們的小戰士,從地道鉆出來,嗖!給壞蛋一下!”他把小泥人往代表蠻族騎兵的土塊上一按。
“咯咯咯…”阿吉被逗笑了,清脆的笑聲像銀鈴般在嘈雜的工地上響起,驅散了幾分沉重。周圍的村民看著這一幕,臉上緊繃的線條也不由得柔和了些許。
日子在沉重的號子聲、汗水的咸腥味和泥土的氣息中一天天過去。黑石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蛻變。殘破低矮的舊土墻被推倒、拓寬、加固。深達丈余、底部墊著巨石的堅固墻基拔地而起。摻著碎石和草筋、被木夯反復砸實的黃褐色土墻,如同一條不斷延伸的土龍,圍繞著村莊頑強地生長。雖然還遠未完工,但那厚重、堅實的質感,已經初步顯現。墻頭上,按照蘇硯的“積木”圖紙,錯落有致的“品”字形垛口雛形也已出現,雖然還有些粗糙,但已初具防御功能。
村外,一道深深的壕溝已經初具規模,雖然引不來多少水,但溝底插滿了削尖的硬木樁,布下了簡易的絆索和陷坑。村內,幾條主要巷道被用土坯和石塊壘起了矮墻和路障,形成了曲折的通道。幾處選定的宅院地下,也開始了地窖和短地道的挖掘,雖然進展緩慢。
整個村莊,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希望和力量的忙碌氣息。沉重的夯土聲,成了這片土地上最雄渾的鼓點。
然而,蠻族的報復,比預想中來得更快、更迅猛!
這一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荒原盡頭,朔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臉上生疼。黑石村的防御工事仍在緊張地收尾階段,尤其是村西靠近荒灘方向的一段新墻,高度剛剛齊胸,垛口尚未完全砌好,形成了一個明顯的薄弱豁口。
“嗚——嗚——嗚——”
凄厲而急促的牛角號聲,如同垂死野獸的哀嚎,猛地從村外高坡上的瞭望樹(一棵高大的枯樹,上面綁了銅鑼和一名負責瞭望的村民)方向傳來!緊接著,是銅鑼被瘋狂敲響的、撕心裂肺的“哐哐哐”聲!
“蠻狗子!好多蠻狗子!西邊!沖村子來了!”瞭望者嘶啞變調的吼聲,被狂風撕扯著,斷斷續續地傳入村中!
警報!
剛剛還熱火朝天的工地,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隨即,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蠻狗子來了!”
“快跑啊!”
“我的娃!我的娃在哪!”
尖叫聲、哭喊聲、雜亂的奔跑聲驟然響起!剛剛凝聚起來的秩序,在死亡的威脅面前,眼看就要崩潰!
“慌什么!”石墩子如同炸雷般的怒吼響徹打谷場!他赤紅著雙眼,手里抓著一柄沉重的開山大斧,“按蘇參軍定的規矩!老弱婦孺!進地窖!鉆地道!青壯!抄家伙!上墻!堵豁口!快!”他一邊吼,一邊像頭發怒的公牛,扛起一捆削尖的木樁就沖向村西那個致命的豁口!
石老漢也拄著拐杖,顫巍巍卻異常堅定地站在場中,用盡力氣嘶喊:“別亂!聽墩子的!聽蘇參軍的!上墻!護家!”
蘇硯和趙鐵柱早已臉色劇變!蘇硯一把抄起靠在墻邊的簡易“鬼見愁”連弩,對著身邊幾個還在發懵的士兵和村民厲吼:“鐵柱!帶一半人,上西墻垛口!弓弩準備!墨竹!帶剩下的人,跟我去堵豁口!快!把所有的‘閻王笑’都搬過去!快!”
沒有時間猶豫!沒有時間恐懼!求生的本能和連日來辛苦筑墻凝聚的意志,在死亡的催逼下瞬間爆發!
老弱婦孺在幾個老成的村民組織下,哭喊著,卻有序地涌向幾處已經挖好的地窖入口。阿吉被母親緊緊抱在懷里,在進入黑暗的地窖前,她回頭看了一眼混亂的村口,正好看到蘇硯和墨竹抱著幾個沉重的陶罐,逆著人流,頭也不回地沖向那風雪彌漫、殺聲漸起的村西豁口!小小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黑暗里。
村西。
狂風卷著雪沫,抽打得人睜不開眼。低沉的、如同悶雷滾動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大地在微微震顫!地平線上,一片黑壓壓的騎影,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朝著黑石村洶涌而來!人數遠超鷹嘴坳那次,足有三四十騎!為首者身材異常魁梧,披著臟污的皮裘,揮舞著一柄巨大的彎刀,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目標,直指那段尚未完工、如同敞開大門的豁口!
“放箭!”已經攀上西墻垛口的趙鐵柱,聲嘶力竭地怒吼!弓弦震顫!稀稀拉拉的箭矢(村中弓箭極少,大部分是獵戶的簡陋獵弓)射向奔騰而來的騎影,效果微弱,如同給奔牛撓癢!
蠻騎越來越近!猙獰的面孔、雪亮的彎刀、戰馬噴吐的白氣,在風雪中清晰可見!那嗜血的殺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豁口處臨時堆起的土袋和拒馬后面,那群由蘇硯、墨竹、石墩子和十幾個手持鋤頭、草叉、簡陋木盾的村民組成的單薄防線!
“穩住!別怕!”蘇硯的聲音在狂風中有些變調,卻異常清晰。他半蹲在土袋后面,將一架“鬼見愁”架在土袋上,冰冷的弩機貼著他同樣冰冷的臉頰。墨竹緊張地將一支支弩箭遞給他裝填。石墩子則像一尊鐵塔,手持大斧,擋在最前面,雙眼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敵人,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
五十步!三十步!
“點火!投!”蘇硯厲聲下令!幾個守在陶罐旁的村民,顫抖著手,用火把點燃了罐口的油布引信!
“嗖!嗖!嗖!”
幾個燃燒著火焰的陶罐,帶著村民們的恐懼和希望,被奮力投擲出去!
“轟!轟!轟!”
橘紅色的火球在沖鋒的蠻騎前鋒中猛烈炸開!粘稠的火焰四處飛濺!粘附在皮甲上、馬鬃上,猛烈燃燒!凄厲的慘嚎和戰馬驚恐的嘶鳴瞬間響起!沖鋒的勢頭為之一滯!幾匹受驚的戰馬瘋狂地原地打轉,將背上的騎手甩落!
“閻王笑!是閻王笑!”蠻族中響起驚恐的呼喊!顯然,鷹嘴坳的“神罰”已經在蠻族中傳開!
“放箭!”蘇硯抓住這短暫的混亂,扣動了“鬼見愁”的懸刀!“嘣!”強勁的機括聲!一支弩箭撕裂風雪,精準地射入一個試圖穩住受驚戰馬的蠻人胸口!
“殺!”石墩子如同出閘的猛虎,趁著敵人混亂,猛地躍出土袋掩體,手中大斧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劈向一個剛被甩落馬下、暈頭轉向的蠻人!斧刃入肉,血光迸濺!
“跟他們拼了!”豁口后的村民們,被這短暫的反擊和石墩子的悍勇所激勵,血性瞬間壓倒了恐懼!他們嘶吼著,挺起簡陋的草叉、鋤頭,甚至掄起夯土用的木槌,跟在石墩子身后,如同決堤的狂潮,涌向被“閻王笑”和弩箭阻滯的蠻騎前鋒!
“頂住!別讓他們沖進來!”蘇硯一邊快速裝填弩箭,一邊聲嘶力竭地指揮!他的弩箭,精準地點射著那些試圖繞過火場、從側面沖擊豁口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