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游騎的彎刀和血腥味還黏在鼻腔里，蘇硯就被扔進了另一個煉獄——前鋒營丙字隊“代理隊正”的位子。
馮校尉那道“暫代隊正”的命令，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蘇硯坐立不安。營房里，丙字隊剩下的二十來個歪瓜裂棗（大多是上次戰(zhàn)斗幸存的老兵油子和幾個嚇破了膽的新兵蛋子），或坐或躺，眼神麻木、渙散，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癩皮狗。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煙味、汗餿味、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名為“絕望”的腐爛氣息。
趙鐵柱被馮校尉“另有任用”調(diào)走了，臨走前那怨毒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蘇硯知道，這“暫代”就是個燙手山芋。贏了，功勞是馮校尉知人善任；輸了，或者鬧出亂子，他蘇硯就是現(xiàn)成的替罪羊。
“都起來！列隊！”蘇硯清了清嗓子，試圖模仿蘇定邊那種不怒自威的腔調(diào)，結(jié)果聲音干澀發(fā)飄，毫無氣勢。
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和幾聲毫不掩飾的嗤笑。缺門牙的老兵王老摳摳著腳丫，眼皮都沒抬一下。另一個綽號“油葫蘆”的老兵，干脆翻了個身，用屁股對著他。
蘇硯心頭火起，正要發(fā)作，韓沖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低聲道：“少爺，急不得。這些兵…心氣兒散了。得用點特別的法子。”
特別的法子？蘇硯看著這群兵痞，又想起洼地里那場混亂的廝殺。紀律！最缺的就是紀律！一盤散沙，再勇猛也是送死！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臉上突然擠出一個極其燦爛（在老兵油子看來極其欠揍）的笑容，拍了拍手：“各位老哥，小弟初來乍到，承蒙馮校尉‘抬舉’，暫時管著咱們丙字隊。這擔子重啊！小弟我心里也打鼓！所以呢…咱們先玩?zhèn)€小游戲，熱熱身，順便也讓小弟我摸摸底，行不？”
“游戲？”王老摳終于抬起眼皮，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狐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蘇隊正…有彩頭不？”
“有！當然有！”蘇硯變戲法似的從懷里（其實是韓沖幫忙藏的）掏出幾個油紙包，“正宗京城蜜餞！還有…上好的煙絲！”
蜜餞的甜香和煙絲特有的醇厚氣息，瞬間勾起了這群苦哈哈大兵肚子里最深沉的饞蟲！麻木的眼神里終于有了點活氣兒，連“油葫蘆”都忍不住扭過頭來。
“什么游戲？快說快說！”有人按捺不住了。
“很簡單！”蘇硯走到營房門口那片還算平整的空地上，用腳尖在地上劃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就玩‘站軍姿’！”
“站軍姿？”眾人面面相覷，這算哪門子游戲？
“對！聽我口令！”蘇硯挺直腰板（努力忽略屁股的酸痛），努力做出標準姿勢，“抬頭！挺胸！收腹！目視前方！腳跟并攏！腳尖分開六十度！身體重心微微前傾！雙手緊貼褲縫！保持住！誰動一下，或者姿勢不對，就算輸！贏的人，蜜餞煙絲隨便挑！輸?shù)娜寺铩俸伲撠熃o大家伙打洗腳水，外加…清理三天馬廄！”
一聽有甜頭，懲罰也不算太重（比起挨鞭子），老兵油子們來了點興趣。不就是站著不動嗎？誰不會？
“行！蘇隊正說話算話！”王老摳第一個站到線后，努力挺起他那佝僂的腰板。
“算我一個！”
“蜜餞是老子的！”
二十來個人稀稀拉拉地在蘇硯劃的“線”后站好，姿勢千奇百怪：有歪脖子的，有挺著將軍肚的，有羅圈腿岔開的，還有忍不住抓耳撓腮的。
蘇硯背著手，像模像樣地在隊列前踱步，眼神如同探照燈：“王老摳！收肚子！你那肚子快頂?shù)角懊嫒撕笱耍 ?
“油葫蘆！手！貼緊褲縫！你那爪子想干嘛？偷雞啊？”
“李二狗！目視前方！看天上看地上？地上有銀子撿啊？”
“腳尖分開六十度！六十度懂不懂？不是讓你劈叉！”
他嘴里念念有詞，把前世軍訓教官那套話術(shù)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一開始還有人嘻嘻哈哈，覺得這紈绔少爺在瞎折騰。但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北境的寒風像小刀子，無孔不入。保持一個僵硬的姿勢不動，時間一長，那滋味簡直不是人受的！腿肚子開始打顫，腰背又酸又僵，腳底板如同踩在針氈上！更要命的是，蘇硯那混蛋還在旁邊不停地挑刺！
“堅持！這才一炷香！想想蜜餞！想想煙絲！”蘇硯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根細長的柳條，輕輕抽在一個忍不住晃悠的老兵腿上，“動！再動一下，洗腳水馬廄歸你了！”
“蘇…蘇隊正…這…這也太…太折磨人了…”王老摳齜牙咧嘴，感覺老腰快斷了。
“折磨？”蘇硯眉毛一挑，“這算啥？北狄蠻子的彎刀砍下來的時候，你還能跟人家說‘等等，我歇會兒’？站都站不穩(wěn)，上了戰(zhàn)場就是活靶子！”
這話戳中了痛點。想起洼地里那些被輕易砍翻的同袍，老兵油子們咬著牙，硬挺著。
半個時辰后，當蘇硯終于喊出“稍息”時，二十幾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噗通”、“噗通”癱倒了一大片，個個齜牙咧嘴，揉腿捶腰，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
“王老摳！李二狗！還有你…你…你！”蘇硯毫不客氣地點了幾個最早堅持不住、姿勢最差的，“去！打水！準備伺候大家伙洗腳！馬廄的活兒，也歸你們了！”
“啊？！”被點名的幾個人哭喪著臉。
“啊什么啊？愿賭服輸！”蘇硯把蜜餞和煙絲分給堅持到最后的幾個人，尤其是站得最穩(wěn)的韓沖和一個叫孫石頭的新兵（雖然也搖搖欲墜，但咬牙挺住了），“拿著！這是規(guī)矩！”
看著那幾個倒霉蛋垂頭喪氣地去打水，再看看手里實實在在的甜頭和煙絲，贏了的幾個人心里那點怨氣頓時消散不少，甚至有點莫名的得意。原來站著不動…也能贏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丙字隊的營房門口成了前鋒營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一二一！一二一！”
“蘇大頭兵！哦不！蘇隊正又發(fā)什么瘋？”
“誰知道呢…跟喊魂似的…”
在老兵油子們看猴戲的目光中，蘇硯正帶著他那二十幾個殘兵，進行著慘無人道的“死亡特訓”。
“抬腿！擺臂！同手同腳那個！說的就是你油葫蘆！你順拐順得能犁地了！重來！”
“步子邁開！跟上節(jié)奏！一二一！不是讓你踩螞蟻！”
丙字隊的“方陣”走得歪歪扭扭，像一群喝醉酒的鴨子，引得圍觀者哄笑不斷。但蘇硯不管，一遍遍重來，用蜜餞煙絲胡蘿卜加大棒（洗腳水馬廄威脅）硬生生地磨。
“繞營地！跑起來！韓大哥帶隊！最后三名，今晚馬廄加餐！”蘇硯自己齜牙咧嘴地跟在隊伍最后面，感覺肺管子都要炸了。
簡易的單杠（兩根木棍架在樹杈上）前，士兵們像蛆蟲一樣扭動著身體，掙扎著做引體向上。
“腿！腿別蹬！用胳膊！背發(fā)力！核心收緊！懂不懂核心？！”蘇硯恨不得親自上去示范，奈何自己那點小身板也拉不了幾個。
負重折返跑（背著裝滿沙土的麻袋），更是哀嚎遍野。蘇硯則拿著個小本子（用炭筆畫的），記錄著每個人的成績，美其名曰“績效考核”，末位淘汰洗腳。
“拳！不是王八拳！直拳！勾拳！擺拳！腳步跟上！移動！別像個木樁！”
“摔跤！不是讓你抱大腿！用巧勁！腰馬合一！借力打力懂不懂？”
韓沖成了臨時教官，用戰(zhàn)場搏殺總結(jié)出的狠辣招式，結(jié)合蘇硯那些“核心發(fā)力”、“杠桿原理”的玄乎理論，操練得一群兵痞鬼哭狼嚎。蘇硯則在一旁，用那根柳條精準地抽打偷懶者的小腿。
訓練強度之大，讓這些習慣了混日子的老兵油子叫苦連天。每天結(jié)束，所有人都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但奇怪的是，抱怨歸抱怨，除了那幾個被罰去洗腳掏馬糞的刺頭，竟沒人敢公開撂挑子。一方面是蘇硯那胡蘿卜加大棒的政策確實有效，蜜餞煙絲是真給，洗腳水馬廄也是真罰。另一方面，洼地那場戰(zhàn)斗，蘇硯用火攻和“瞎指揮”帶著他們活下來，無形中建立了一點威信。更重要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胡鬧的紈绔，是真跟他們一起練！跑在最后，摔得最狠，喊得嗓子都啞了！
“媽的…這小白臉…對自己也夠狠的…”王老摳揉著酸痛的胳膊，看著遠處還在加練引體向上、齜牙咧嘴的蘇硯，低聲嘟囔。
“油葫蘆”難得沒抬杠，悶頭抽著贏來的煙絲：“是條漢子…就是這練法…忒他娘不是人受的！”
訓練間隙，蘇硯最大的樂趣，就是研究那些繳獲的北狄裝備。特別是那幾把造型奇特、弓身短小卻異常堅韌的角弓，以及結(jié)構(gòu)精巧、上弦省力的臂張弩。
“韓大哥，你看這弓，”蘇硯拆開一把北狄角弓，仔細研究著弓臂的弧度、筋角的復合結(jié)構(gòu)，“弓身短，但蓄能足，射程不比咱們的長弓差多少，關鍵是方便馬上開弓！這北狄蠻子，有點門道啊！”
韓沖湊過來，獨眼中閃爍著精光：“少爺說得對！這幫狼崽子，騎射功夫是祖?zhèn)鞯模〖一锸矁阂矊ｉT為騎馬打仗造的！咱們的步弓又長又笨，在馬上根本耍不開！”
“還有這弩機，”蘇硯拿起一把臂張弩，指著那銅制的弩機和省力的滑輪組（雖然簡陋），“上弦比咱們的蹶張弩省力一半！射速更快！要是能仿出來，裝備給咱們的兵…”
“仿？”韓沖苦笑，“營里的工匠？就會修修破刀爛甲，打個馬蹄鐵。這精細玩意兒…弄不了。”
蘇硯摩挲著冰冷的弩機，眼神發(fā)亮：“弄不了？那就想辦法弄！材料…營里庫房有沒有牛角？硬木？還有…銅料？”
“牛角？庫房里好像有幾副破損的…硬木倒是有…銅料…那是管制軍械，難搞。”韓沖皺眉。
“牛角破損的也行！硬木要最硬的！銅料…我來想辦法！”蘇硯腦子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怎么克扣（劃掉）合理利用丙字隊那點可憐的伙食尾子，或者用蜜餞煙絲去跟管庫房的老軍需“交流感情”了。
就在蘇硯沉浸在“軍械改良”的藍圖里時，一陣霸道絕倫、勾魂攝魄的濃郁香氣，如同無形的攻城錘，蠻橫地撞開了丙字隊營房的門簾，瞬間席卷了整個前鋒營一角！
那是混合著牛油的醇厚、茱萸的辛辣、花椒的麻香、以及各種香料復合的奇異濃香！是獨屬于“蘇記火鍋”的靈魂氣息！
營房門口，蘇硯支起的小炭爐上，那口九宮格銅鍋正咕嘟咕嘟翻滾著紅亮的湯底！旁邊簡陋的木桌上，擺著薄薄的羊肉片（用繳獲的北狄彎刀切的）、凍豆腐、還有幾顆在寒風中頑強生長的野菜。韓沖帶著幾個老兵，正眼巴巴地圍著爐子，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來來來！開涮！”蘇硯招呼著，“今天訓練達標的前十名！加餐！紅湯管夠！沒達標的…聞聞味兒！”
“嗷——！”以王老摳和孫石頭為首的“優(yōu)勝者”們發(fā)出興奮的狼嚎，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滾燙的紅湯裹挾著鮮嫩的羊肉入口，那久違的、直擊靈魂的麻辣鮮香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疲憊和寒意！在這苦寒的北境軍營里，這一口火鍋，簡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香！太他娘香了！”
“蘇隊正！您就是我親爹！”
“嗚嗚…老子這輩子值了！”
丙字隊營房門口，熱氣蒸騰，香氣四溢，吸溜聲、滿足的嘆息聲此起彼伏。這奇異的景象和霸道的香氣，很快引來了其他營房士兵的圍觀。他們伸長了脖子，咽著口水，眼神里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丙字隊這群慫包…走了什么狗屎運？”
“媽的…那味兒…勾得老子饞蟲都出來了！”
“聽說新來的那個蘇隊正…以前在京城就是開火鍋店的…”
蘇硯看著這群狼吞虎咽、暫時忘卻了傷痛和嚴寒的士兵，又看了看那些圍觀的、眼神渴望的其他士兵，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胡蘿卜，有時候比大棒更管用。
然而，這短暫的“美食狂歡”并未持續(xù)多久。
“蘇硯！”一聲冰冷的、帶著壓抑怒氣的低喝在人群外響起。
圍觀的士兵如同潮水般分開。只見馮校尉帶著幾個親兵，如同標槍般站在那里。他臉色陰沉，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熱氣騰騰的火鍋、狼吞虎咽的士兵，最后定格在蘇硯身上。
“營中嚴禁私自生火！違令者，鞭二十！你，不知道嗎？”馮校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壓力。
喧鬧瞬間消失。丙字隊的士兵們?nèi)缤黄×瞬弊樱曜咏┰诎肟眨樕蠈憹M了驚恐。韓沖立刻起身，擋在蘇硯身前。
蘇硯卻推開韓沖，站起身，對著馮校尉拱了拱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無辜”：“馮校尉息怒！屬下…屬下并非故意違令！實在是…唉！”他嘆了口氣，指著鍋里翻滾的紅湯，“屬下見弟兄們訓練辛苦，又值此嚴寒，恐有凍傷之虞。想起家中有一御寒古方，需用這熱湯激發(fā)藥性…這才斗膽生火熬煮…想著讓弟兄們喝口熱乎的，驅(qū)驅(qū)寒氣，也好…也好為校尉大人效死力啊！”
“御寒古方？”馮校尉眉頭緊鎖，顯然不信。但那霸道濃烈的香氣，確實帶著一股奇異的、令人精神一振的溫熱感。
“正是！”蘇硯一臉“誠懇”，“此方以牛油為底，茱萸、花椒等溫陽驅(qū)寒之藥材熬制，輔以羊肉等血肉有情之物，最能激發(fā)陽氣，抵御嚴寒！校尉大人若不信…”他拿起一個干凈的木碗，舀了半碗翻滾的紅湯，又夾了幾片薄薄的羊肉放進去，雙手恭敬地呈到馮校尉面前，“…請大人…親自驗看？”
熱氣騰騰，濃香撲鼻。那紅亮的湯色，那顫巍巍的羊肉片，在寒冷的空氣中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誘惑。
馮校尉看著那碗“藥湯”，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他身后的親兵更是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
整個前鋒營一角，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馮校尉和那碗“藥湯”上。
馮校尉沉默了片刻，銳利的目光在蘇硯臉上掃視了幾圈，又看了看那群眼巴巴的丙字隊士兵，最終，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碗滾燙的“藥”。
他湊近碗邊，那股霸道濃烈的復合香氣更加清晰地鉆入鼻腔。辛辣、麻香、油脂的醇厚…沒有半點藥味，卻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食欲大開的誘惑。他用筷子夾起一片羊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送入口中。
滾燙！鮮嫩！麻辣鮮香在口腔中轟然炸開！一股暖流瞬間從胃里升騰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在這刺骨的寒風中，這股暖意簡直如同久旱逢甘霖！
馮校尉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眉頭先是緊緊皺起（被辣的），隨即又緩緩舒展開來，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他默默地咀嚼著，又喝了一口湯。
良久，他將碗放下，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對著蘇硯，淡淡地說了句：
“藥性…尚可。下不為例。丙字隊…明日加練一個時辰。”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一絲？只留下原地一群目瞪口呆的士兵，以及蘇硯嘴角那抹得逞的、狡黠的笑意。
胡蘿卜加大棒，再加一口恰到好處的“藥湯”，這軍營的生存法則，蘇硯覺得自己似乎…摸到點門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