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像一萬把開了刃的銼刀,裹挾著沙礫和雪沫子,沒日沒夜地刮。刮過光禿禿的、如同巨獸脊骨般起伏的荒原,刮過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黃土烽燧,最后狠狠撞在鎮遠軍大營那低矮的、用夯土和碎石壘成的營墻上,發出嗚嗚的、如同鬼哭般的聲響。
蘇硯裹著出發前特意帶上的、價值千金的紫貂裘,蜷縮在一輛堆滿了壇壇罐罐的破舊馬車角落里,依舊感覺那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順著貂裘的縫隙,鉆進骨頭縫里。車廂顛簸得厲害,每一次顛簸都讓他那飽受摧殘的尾椎骨和屁股蛋子發出無聲的抗議。車窗外,天地一片混沌的灰黃,分不清是塵土還是雪粒,單調得令人絕望。偶爾能看到幾株枯死的、扭曲如鬼爪般的胡楊樹影子掠過,更添幾分荒涼。
“少爺…喝口酒…暖暖身子?”趕車的韓沖(現在該叫韓百夫長了)回過頭,遞過一個油膩膩的皮囊,臉上那道刀疤在風沙里顯得更加猙獰,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他身后,跟著十幾名沉默的、如同巖石般的老兵,是蘇定邊從朔風營撥給他的“班底”。
蘇硯接過皮囊,拔開塞子,一股極其劣質、沖鼻的辛辣氣味直沖腦門。他皺著眉,勉強灌了一小口,一股火燒火燎的熱流從喉嚨直竄胃里,嗆得他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咳…咳咳…這…這是酒?還是刀子?”蘇硯嘶嘶吸著冷氣,感覺舌頭都麻了。
“嘿嘿,少爺,北境的燒刀子,就這個味兒!”旁邊一個缺了顆門牙的老兵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比不得京城的瓊漿玉液,但管用!一口下去,凍僵的腳指頭都能動起來!”
蘇硯看著那老兵凍得通紅的耳朵和皸裂的手背,再看看自己裹得像個球還瑟瑟發抖的樣子,默默地把皮囊塞了回去。他無比懷念起京城“蘇記火鍋”那翻滾的紅湯,那香濃的蘸料,甚至懷念起府里那盞溫吞的雨前龍井…媽的,這鬼地方!
不知顛簸了多久,就在蘇硯感覺自己的骨頭架子快要被顛散的時候,馬車猛地一頓。
“到了!鎮遠軍前鋒營!”韓沖的聲音帶著一種回到老巢的松弛。
蘇硯掀開車簾。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毫無美感可言的土黃色營盤。低矮的土墻圍起一大片空地,里面密密麻麻擠滿了灰撲撲的帳篷,如同雨后地上冒出的蘑菇。營盤中央,一面褪了色的、繡著猙獰狼頭的“鎮遠”軍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旗桿被吹得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折斷。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汗臭、馬糞、劣質煙草、皮革、鐵銹…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陳年血腥和油脂混合的怪味。營門口,兩個穿著破爛皮甲、抱著長矛縮著脖子的哨兵,斜著眼打量著這輛格格不入的馬車和車上那個裹著紫貂裘、一看就是公子哥兒的家伙,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冷漠和…一絲幸災樂禍?
“下車!動作快點!”一個粗嘎如同破鑼的聲音炸響。
蘇硯剛在韓沖的攙扶下,齜牙咧嘴地爬下馬車,還沒站穩,一個穿著油膩膩皮甲、滿臉橫肉、胡子拉碴的軍官就叉著腰擋在了面前。他腰間挎著一把缺口卷刃的腰刀,眼神如同打量牲口般在蘇硯身上掃視,尤其在看到那件紫貂裘時,毫不掩飾地撇了撇嘴。
“你就是京城來的那個…蘇什么玩意兒?”軍官鼻孔朝天,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硯臉上,“老子是前鋒營丙字隊隊正,趙鐵柱!奉馮校尉令,接收你這號‘人物’!”
“蘇硯。”蘇硯皺了皺眉,強忍著對方身上那股濃烈的汗餿味。
“蘇硯?哦,就是那個把朱雀大街搞得雞飛狗跳、最后被發配來的紈绔?”趙鐵柱嗓門更大,引得附近幾個懶洋洋曬太陽的老兵油子都看了過來,發出毫不掩飾的哄笑聲,“嘖嘖嘖,這細皮嫩肉的,這身行頭…咋的?當咱前鋒營是戲園子?來唱戲來了?”
“趙隊正!”韓沖上前一步,獨眼中寒光一閃,“蘇公子是奉旨參軍!請注意言辭!”
“喲?還有個護犢子的?”趙鐵柱斜睨著韓沖和他身后那十幾個殺氣騰騰的老兵,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但嘴上依舊不饒人,“參軍?行啊!咱前鋒營的規矩,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從大頭兵干起!馮校尉吩咐了,這位蘇…蘇大頭兵,就分到我們丙字隊了!跟我來!”
趙鐵柱說完,也不管蘇硯跟不跟得上,轉身就走,那兩條粗壯的羅圈腿邁得飛快,濺起一片塵土。
蘇硯裹緊了貂裘,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營地里泥濘不堪,到處是牲口的糞便和凍結的泥漿混合物。帳篷之間拉著的晾衣繩上,掛滿了散發著餿味的破爛衣物。幾個蓬頭垢面的士兵圍在一個小火堆旁,用臟兮兮的瓦罐煮著黑乎乎的東西,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焦糊味。看到趙鐵柱帶著蘇硯這個“異類”走過,無不投來好奇、鄙夷或麻木的目光。
“喏!這就是你的窩!”趙鐵柱走到營地最角落、緊挨著馬廄的一個低矮帳篷前,用腳踢了踢那沾滿泥污和不明污漬的破舊門簾,“跟老馬夫劉三住一塊兒!以后,你的活兒就是伺候好丙字隊那三十匹大爺!喂草料!刷馬!掏馬糞!清馬廄!聽明白了沒?”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馬糞和馬尿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蘇硯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他探頭往里看了一眼,帳篷里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的牲口氣味和汗臭味,地上鋪著薄薄一層發黑的干草,角落里堆著一堆破爛鋪蓋。一個佝僂著背、滿臉褶子、叼著旱煙袋的老頭(劉三)正蹲在地上,用一把豁口的破刀削著什么東西,眼皮都沒抬一下。
“掏…掏馬糞?”蘇硯的聲音都變了調。他堂堂鎮國公世子,京城頂級紈绔,穿越過來是為了混吃等死,不是來給馬當鏟屎官的!
“怎么?不樂意?”趙鐵柱抱著胳膊,一臉嘲弄,“嫌臟?嫌臭?行啊!去找馮校尉!看他老人家鳥不鳥你!告訴你,在這前鋒營,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甭管你以前是啥金枝玉葉,到了這兒,就是個大頭兵!想活命,想不挨鞭子,就乖乖干活!”他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蘇硯鼻子上,“現在!立刻!馬上!去馬廄!把今天的馬糞給老子清干凈了!清不完,沒飯吃!”
周圍的哄笑聲更大了。幾個老兵油子抱著胳膊看熱鬧,眼神里充滿了惡意的快感。韓沖和他帶來的老兵臉色鐵青,手按上了刀柄,卻被蘇硯一個眼神制止了。
蘇硯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火般灼燒著他的理智。他看著趙鐵柱那張寫滿鄙夷和惡意的臉,看著周圍那些麻木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眼前這散發著惡臭的馬廄…一股暴戾的沖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殺了他!用袖弩!用石灰!用盡一切手段!弄死這個狗眼看人低的丘八!
但…不行。這里是軍營。蘇定邊那句“活著回來”還在耳邊回響。小不忍則亂大謀。
他深吸一口氣…然后被濃烈的馬糞味嗆得劇烈咳嗽起來。他強迫自己松開拳頭,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僵硬、極其難看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嘶啞:
“是…趙隊正。我…這就去。”
在更大的哄笑聲中,蘇硯脫下那件價值千金的紫貂裘,隨手扔在泥濘的地上(引來一陣心疼的抽氣聲),然后從旁邊拿起一把邊緣都卷了刃、沾滿污穢的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了那座散發著“生化武器”級別惡臭的馬廄。
馬廄里光線昏暗。幾十匹戰馬被拴在簡陋的木樁上,不安地打著響鼻,甩著尾巴。地面上,堆積著厚厚一層新鮮的、半凍結的、散發著騰騰熱氣的馬糞和尿液混合物。那股味道,混合著牲口的體味、草料的霉味和氨氣的刺鼻,濃烈得幾乎形成實質,熏得人頭暈眼花。
蘇硯屏住呼吸,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揮起鐵鍬,開始了他穿越以來最艱苦卓絕的“戰斗”。
一鏟,又一鏟…
沉重的、粘稠的、帶著冰碴子的混合物被鏟起,裝進旁邊一個散發著同樣惡臭的大木桶里。冰冷的鐵鍬柄磨得他虎口生疼。彎腰的動作牽扯著依舊酸痛的臀部和尾椎,每一次發力都讓他齜牙咧嘴。汗水混雜著冰冷的雪沫子,順著額角流下,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感覺自己的腰快要斷了,手臂如同灌了鉛。
“喲呵!蘇大頭兵!挺賣力啊!”幾個老兵油子靠在馬廄門口,抱著胳膊看戲,嘴里不干不凈地調侃著,“這姿勢不對!得這樣!”一個家伙還故意做出夸張的鏟糞動作,引來一陣哄笑。
“嘖嘖,瞧這細皮嫩肉的,干這活兒可惜了!不如去伺候馮校尉?嘿嘿…”
“聽說京城里,這位爺可是連皇帝老爺子的火鍋都嘗過的,如今改吃馬糞味兒了?哈哈哈!”
污言穢語如同蒼蠅般嗡嗡作響。蘇硯充耳不聞,只是機械地揮舞著鐵鍬,將所有的憤怒和屈辱都發泄在那一鏟鏟惡臭的混合物上。汗水浸透了內衫,又被寒風凍得冰冷刺骨。他感覺自己的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喂!新來的!那邊的角落!還有一堆!沒看見啊?眼瞎了?”趙鐵柱不知何時又晃悠了過來,抱著胳膊,用腳尖踢了踢馬廄角落里一堆凍結得格外堅硬的陳年老糞。
蘇硯抬起頭,汗水模糊了視線。他看著趙鐵柱那張寫滿惡意的臉,又看了看那堆如同磐石般的凍糞,一股邪火猛地竄了上來!他媽的!欺人太甚!
他直起腰,喘著粗氣,看著趙鐵柱,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瘆人:“趙隊正,您說…這馬糞,跟人糞比起來,哪個味兒更正宗?”
趙鐵柱一愣,沒明白他什么意思。
蘇硯卻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我琢磨著吧,馬吃草,拉的糞帶點草腥氣;人吃的雜,那味兒…嘖嘖,層次更豐富!要不…趙隊正您親自示范一下,給兄弟們開開眼?也好讓我這新來的,學學怎么分辨?”
“噗嗤…”門口一個老兵沒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憋住。
趙鐵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慫包的紈绔,嘴皮子這么毒!
“你…你找死!”趙鐵柱惱羞成怒,猛地拔出腰間的破刀,指向蘇硯!
“趙鐵柱!你干什么!”一聲怒喝傳來!只見韓沖帶著幾個老兵,如同鐵塔般堵在了馬廄門口,手按刀柄,眼神冰冷如刀,“敢對上官拔刀?!”
趙鐵柱看到韓沖和他身后那十幾個殺氣騰騰的老兵,氣焰頓時矮了半截,但依舊梗著脖子:“韓百夫長!這小子目無尊長!出言不遜!我…我教訓教訓他!”
“教訓?”韓沖冷笑一聲,“他是奉旨參軍的勛貴子弟!輪得到你一個隊正教訓?馮校尉那里,自有軍法處置!輪不到你動私刑!把刀收起來!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
趙鐵柱臉色變幻,最終還是恨恨地收刀入鞘,對著蘇硯咬牙切齒:“好!好!蘇大頭兵!你有種!咱們走著瞧!”說完,轉身罵罵咧咧地走了。門口看戲的老兵油子也一哄而散。
韓沖走到蘇硯身邊,看著他滿身的污穢和汗水,嘆了口氣:“少爺…您…受委屈了。”
蘇硯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污漬,搖搖頭,反而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帶著一絲疲憊的狠厲:“沒事。小場面。”他指了指那堆凍糞,“韓大哥,幫個忙?這玩意兒,我一個人搞不定。”
韓沖二話不說,抄起旁邊另一把鐵鍬:“弟兄們!搭把手!”
在韓沖和幾個老兵的幫助下,那堆頑固的凍糞很快被清理干凈。蘇硯累得幾乎虛脫,扶著冰冷的馬廄木樁直喘粗氣。
“少爺,先回帳篷歇歇吧?劉三那兒,我讓人收拾一下。”韓沖低聲道。
蘇硯點點頭,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向那個散發著霉味和汗臭的帳篷。掀開簾子,老馬夫劉三依舊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渾濁的老眼瞥了他一眼,依舊沒說話。
蘇硯也懶得搭理,一頭栽倒在那堆散發著怪味的破爛鋪蓋上。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襲來,但大腦卻異常清醒。今天發生的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趙鐵柱的刁難、老兵油子的嘲笑、那令人窒息的惡臭、還有韓沖關鍵時刻的維護…
這軍營,比他想象的更加赤裸和殘酷。這里沒有京城的風花雪月,沒有父輩的余蔭庇護,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想在這里活下去,甚至混出點名堂,光靠耍嘴皮子和小聰明是遠遠不夠的。他需要力量,需要真正能立足的本事,需要讓這些丘八既怕他又服他的手段!
“媽的…掏馬糞…老子認了!”蘇硯咬著牙,低聲咒罵,“但想讓老子一直掏下去?門都沒有!”
他掙扎著坐起身,借著帳篷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再次拿出那本包裹在油布里的筆記。翻到那些關于練兵、格斗、體能訓練的零碎記錄。前世軍訓的記憶,健身房學到的技巧,還有那些看過就忘的軍事紀錄片…此刻都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隊列…紀律…體能…格斗…”蘇硯的手指劃過那些潦草的字跡,眼神越來越亮。一個模糊的計劃,在他疲憊而混亂的腦海中,漸漸成型。
就在這時,帳篷簾子被猛地掀開,韓沖那張帶著刀疤的臉探了進來,神色凝重,壓低了聲音:
“少爺!剛得到的消息!北狄人…有異動!小股游騎…已經過了野狼谷!離咱們前鋒營的哨卡…不到三十里了!馮校尉…正在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