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項目的試講比林晶晶想象的還要成功。

“你的教學方法很有創意，“視頻那頭，基金會負責人微笑著評價，“尤其是用星空故事引導孩子們畫星座，既有趣又有教育意義?！?

林晶晶握緊了手中的觸控筆，掌心微微出汗：“謝謝。我一直相信藝術不只是技巧，更是表達和溝通的方式?！?

“我們很欣賞這一點?！柏撠熑朔喼Y料，“不過，S市的培訓需要三個月全封閉，正好覆蓋期末考試季。你確定能協調好嗎？“

這個問題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林晶晶心頭。參加培訓意味著放棄期末考試，也等于放棄了通過常規高考升學的機會。她咬了咬下唇：“我需要再考慮一下?！?

走出圖書館的獨立會議室，初夏的陽光刺痛了林晶晶的眼睛。她站在校園中央的梧桐樹下，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突然感到一陣迷茫。一個月前，這個決定似乎很簡單——既然賀時予不需要她，她就遠走高飛。但現在...

手機震動起來，是媽媽發來的短信：「晶晶，媽媽找到正式工作了！服裝廠的設計助理，工資不錯！」

林晶晶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自從手術后，媽媽一直在做零活，這份工作意味著她們的經濟狀況終于有了轉機。緊接著又是一條：「對了，小賀今天回來得很早，臉色很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林晶晶的笑容僵住了。自從那次關于信的談話后，她和賀時予幾乎成了陌生人。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巧妙地避開了所有獨處機會。她猶豫了一會兒，回復道：「他可能只是累了。我晚點回去?！?

收起手機，林晶晶決定去美術教室完成她的期末作品。穿過操場時，她看到公告欄上貼著的期中考試光榮榜——她的名字赫然在列，雖然排在最后幾位，但已經是前所未有的進步。旁邊是賀時予的名字，從一貫的第一名跌到了第五名。

美術教室里空無一人，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林晶晶走到自己的畫架前，掀開蓋布——那是一幅未完成的星空圖，但與以往不同，這次她嘗試用幾何圖形和數學比例來構建星座，靈感顯然來自賀時予教她的那些知識。

調色板上干涸的顏料需要重新濕潤，林晶晶拿起水杯，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筆筒。彎腰撿筆時，她發現后排儲物柜下露出一角紙張。出于好奇，她把它抽了出來——是一疊數學競賽資料，密密麻麻的筆記旁邊，竟然滿是焦慮的涂鴉：反復描粗的題目編號、撕碎的紙角、甚至還有幾處明顯的淚痕。

林晶晶的手指微微發抖。這些資料的主人不言而喻——賀時予的字跡她一眼就能認出來。但這樣情緒化的痕跡，與他一貫的理性克制形成鮮明對比。翻到最后一頁，她的心猛地一縮：用紅筆圈出的比賽日期上方，赫然寫著“放棄“兩個大字，筆力之重幾乎劃破紙面。

“原來你在這里?！?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林晶晶慌忙將資料塞回原處。程可欣倚在門框上，手里轉著一支鋼筆：“找你好久了?！?

“什么事？“林晶晶努力保持聲音平穩。

“聽說你通過了支教試講？“程可欣走進來，目光掃過林晶晶的畫架，“真要去S市？“

林晶晶沒有回答，反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全校都傳遍了?！俺炭尚缆柭柤纾爱吘鼓闶堑谝粋€獲得這種機會的藝術生。“她頓了頓，“賀時予知道嗎？“

“我的事與他無關?！傲志Ь闷甬嫻P，假裝專注于調色。

程可欣輕笑一聲：“真是絕情。不過...“她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如果你真的要走，至少去看看他。那家伙狀態糟透了?！?

林晶晶的手停在半空：“什么意思？“

“他退出了全國數學奧賽?！俺炭尚赖脑捪褚挥浿劐N，“今天早上正式提交的申請。李老師氣得差點犯心臟病?！?

林晶晶的畫筆掉在地上，濺起幾滴藍色顏料。全國奧賽是賀時予準備了整整兩年的目標，獲勝者幾乎保送頂尖大學。他怎么可能放棄？

“為什么？“她聽見自己問。

程可欣搖搖頭：“誰知道呢。據說他最近幾乎不睡覺，整天泡在圖書館，但不是在復習，而是在...“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林晶晶剛才藏起的資料，“...毀掉自己的筆記。“

放學鈴響起，程可欣揮揮手離開了，留下林晶晶一人站在畫架前，腦海中回蕩著剛才的對話。賀時予要放棄奧賽？這不像他。不，這完全不像他。

收拾畫具時，林晶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疊被遺棄的資料。最終，她將它們小心地收進自己的書包，決定帶回去——不是給賀時予，而是交給他的繼母。也許她該知道兒子最近的反常。

回家的公交車上，林晶晶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思緒萬千。一個月前，她滿心想的都是如何遠離這個地方，遠離那個推開她的人。但現在，看到賀時予自我毀滅般的舉動，她卻無法簡單地轉身離開。

“你太亮了，我不敢靠太近。“

賀時予的話突然在腦海中回響。林晶晶一直以為他推開她是因為不夠在乎，但有沒有可能是相反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她對他太重要，他才害怕在壓力下讓她失望？

這個想法讓林晶晶的心跳加速。如果是這樣，那么他現在放棄一切，是不是也與她的離開決定有關？

回到家，屋里靜悄悄的。媽媽和賀時予的繼母都去上班了，小雨在學校。林晶晶輕手輕腳地走向賀時予的房間，門虛掩著。她猶豫了一下，輕輕敲了敲：“賀時予？“

沒有回應。

推開門，房間出奇地整潔——太整潔了。書桌上的參考書全部收進了書架，筆記本電腦合著，連床單都鋪得一絲不茍。這不像是一個高中男生的房間，更像酒店客房，缺乏生活氣息。

林晶晶的目光被墻上的一樣東西吸引——那張她送給賀時予的星空圖，原本掛在最顯眼的位置，現在卻被取下來，靠在墻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全國奧賽的賽程表，上面用紅筆打了個大大的叉。

“你在干什么？“

賀時予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嚇得林晶晶差點跳起來。她轉身，看到他站在門口，手里拎著超市購物袋，臉色蒼白得嚇人。

“我...我媽媽說你今天回來很早，臉色不好...“林晶晶結結巴巴地解釋，“我來看看你需要什么?！?

賀時予放下袋子，走到書桌前：“我很好?！?

這三個字說得如此機械，連他自己似乎都不相信。林晶晶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眼下有濃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氣。

“程可欣告訴我你退出奧賽了。“林晶晶直接問道，“為什么？“

賀時予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我的決定，與你無關?！?

“是因為我嗎？“林晶晶向前一步，“因為我決定去S市？“

“別自作多情了?！百R時予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你以為你是誰？能影響我的人生決定？“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刺進林晶晶的心。她深吸一口氣，從書包里拿出那疊資料：“那這些是什么？你在毀掉自己所有的準備，為什么？“

賀時予看到資料，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一把搶過來，塞進抽屜：“不關你的事?！?

“賀時予！“林晶晶抓住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皮膚下的脈搏跳得飛快，“看著我。到底發生了什么？“

賀時予掙脫她的手，轉向窗外：“我只是...認清現實罷了。“

“什么現實？“

“我不夠好?！百R時予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從來都不夠。以前能拿第一，只是因為比別人更努力，更拼命。但現在...“他苦笑一聲，“連努力都沒用了?！?

林晶晶從未聽過賀時予這樣評價自己。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個冷靜自信的數學天才，解題時眼神專注得仿佛能看透宇宙奧秘?，F在這個自我懷疑的人是誰？

“你胡說。“林晶晶堅定地說，“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才華的人?！?

“是嗎？“賀時予轉過身，眼中閃爍著痛苦的光芒，“那為什么我解不出那道題？為什么看到試卷就手抖？為什么一想到比賽就...“他突然停住，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

林晶晶的心揪了起來。她突然明白了——這不是一時的情緒低落，而是長期的焦慮積累。賀時予一直背負著太多期望：家庭的、老師的、自己的...而她可能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需要幫助?！八p聲說，“找李老師談談，或者...“

“不需要?！百R時予打斷她，重新戴上冷漠的面具，“我已經決定了。退出比賽，放棄保送，正常參加高考。“

“但你的夢想呢？去頂尖大學研究數學...“

“那只是幻想。“賀時予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現實是，我必須考慮更實際的選擇。本地大學，半工半讀，照顧小雨...“

林晶晶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的男孩，胸口疼得幾乎無法呼吸。這就是他推開她的真正原因嗎？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以至于不敢讓她卷入他越來越糟的生活？

“賀時予，“她輕聲喚道，“讓我幫你。“

“怎么幫？“賀時予反問，“留下來放棄你的機會？犧牲你的未來？“他搖搖頭，“我不會接受?！?

“不是這樣的...“

“林晶晶，“賀時予直視她的眼睛，“去S市吧。那里有更好的資源，更適合你的環境。別像我一樣，被困在原地?！?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讓林晶晶愣在原地。賀時予不是在責怪她，而是在...放她走？用他自己作為反面教材？

“我還沒決定...“她小聲說。

“你應該決定?！百R時予的語氣近乎懇求，“就當是為了我。讓我知道至少一個人逃出去了?！?

林晶晶的眼眶濕潤了。她突然明白了賀時予所有的退縮和推開背后的含義——那不是拒絕，而是一種扭曲的保護。他寧愿獨自承擔一切，也不愿拖累她。

“傻瓜...“她哽咽著說，“你真是個傻瓜?！?

賀時予沒有反駁，只是疲憊地坐在床邊，雙手抱頭。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彎曲的背上，勾勒出一個孤獨的剪影。林晶晶想上前擁抱他，卻知道現在任何接觸都可能擊垮他最后的防線。

“我去給你倒杯水?！八罱K說，轉身離開房間。

廚房里，林晶晶靠著料理臺，任由眼淚滑落。她一直以為賀時予是那個更堅強的人，現在才明白，他只是更擅長隱藏脆弱。而她，差一點就要在他最需要的時候離開。

水壺的鳴笛聲驚醒了她的思緒。倒水時，林晶晶注意到冰箱上貼著一張便簽，是媽媽的字跡：「晶晶，基金會的人來電話，說需要你明天前確認是否參加培訓。我和你繼母商量了，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們都支持你。」

林晶晶盯著便簽，心中天平的兩端不斷搖擺。一邊是全新的開始，藝術的道路，遠離這里的一切痛苦；另一邊是...什么？一個自我放棄的男孩，一段沒有未來的關系？

但真的是這樣嗎？

端著水杯回到賀時予房間，他已經躺下了，背對著門。林晶晶輕輕把杯子放在床頭柜上，注意到那里擺著一個小相框——是她和小雨在醫院一起畫的畫，上面還有“Jing星“的標記。

他沒有收走所有關于她的痕跡。

“賀時予，“林晶晶站在門口，輕聲說，“我決定了。“

被子下的身影微微一動，但沒有轉身。

“我不去S市了?！傲志ЬЮ^續說，“我要留下來，完成期末考試，申請本地的藝術推薦名額?！?

賀時予猛地坐起來，眼鏡歪在一邊：“你瘋了？那是多好的機會...“

“對我來說，好機會不止一個?！傲志Ь⑿?，“基金會負責人說，如果期末成績夠好，可以申請寒假的培訓項目，不影響高考?！?

賀時予盯著她，像是看一個陌生人：“為什么？“

“很多原因?！傲志Ьлp聲說，“媽媽剛找到工作，小雨需要人陪她畫畫，還有...“她頓了頓，“我想證明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會在困難時逃跑。有些人選擇留下，不是因為被困住，而是因為在乎?！?

賀時予的眼睛在鏡片后閃爍，像是有什么東西融化了。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低下頭，雙手緊握成拳。

“好好休息吧?！傲志ЬмD身準備離開，“明天見?！?

“林晶晶?！百R時予突然叫住她。

“嗯？“

“謝謝?！斑@兩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但足以讓林晶晶的心跳加速。

那天晚上，林晶晶給基金會回了郵件，婉拒了暑期培訓，但表示希望申請寒假項目。然后她打開課本，開始認真復習期末考試。書桌一角，那本星空素描本靜靜躺著，最后一頁還是未完成的“Jing星“天文圖。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林晶晶沒有許愿，因為她已經做了選擇——不是為任何人，而是為自己。她要證明，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星星也會發光，哪怕沒人抬頭看。

期末考試前的兩周，林晶晶全身心投入復習。她不再刻意避開賀時予，但兩人之間的交流依然有限——一個微笑，一個點頭，偶爾關于小雨的簡短對話。但至少，他不再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

偶爾，林晶晶會在圖書館看到賀時予。他不再鉆研高深數學，而是看一些普通的高考復習資料。有一次，她甚至發現他在翻閱藝術類院校的招生簡章。

“幫朋友看的?！八颐忉?，耳尖微微發紅。

林晶晶只是笑笑，沒有拆穿他。

期末考試如期而至。林晶晶發揮得不錯，尤其是數學，連最難的幾何證明題都解出來了——那是賀時予曾經反復講解過的類型?？纪曜詈笠豢谱叱隹紙觯娜盏年柟庾茻岽萄?，她卻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

“感覺怎么樣？“程可欣不知何時站在她身邊，手里轉著一支筆。

“還行?！傲志ЬР[著眼睛看向天空，“你呢？“

“穩了?！俺炭尚雷孕诺卣f，然后壓低聲音，“聽說賀時予考得不錯，雖然比不上以前，但至少回到前十了?！?

林晶晶點點頭，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也許他還沒有完全恢復，但至少沒有繼續墜落。

成績公布那天，林晶晶的名字赫然出現在藝術類推薦名單上——期末考試成績優異，加上基金會的高度評價，她獲得了省內一所重點大學的預錄取資格。而賀時予，雖然不再是年級第一，但依然穩居前十，足夠他選擇任何一所本地名校。

放學后，同學們三三兩兩離開，討論著暑假計劃。林晶晶收拾書包，發現賀時予站在教室門口等她——這是許久未有的事。

“恭喜。“他說，嘴角微微上揚，“聽說你拿到推薦名額了?！?

林晶晶點點頭：“你也是啊，雖然沒保送，但考上好大學肯定沒問題?！?

他們并肩走在校園里，陽光透過梧桐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賀時予突然說：“我決定報考師范大學?！?

“師范？“林晶晶驚訝地看著他，“不是數學系？“

“數學教育專業。“賀時予解釋道，“畢業后當老師，有穩定收入，可以照顧家里。“他頓了頓，“而且...我喜歡教人。教小雨，教你...“

林晶晶的心跳漏了一拍：“我...我很高興你找到了想做的事。“

“謝謝你?！百R時予突然說。

“為什么？“

“因為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已經放棄一切了?！百R時予的聲音很輕，但字字清晰，“是你讓我明白，失敗不是終點，只是...換個方向前進?！?

林晶晶的眼眶濕潤了。這是賀時予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達對她的感激。她想說很多，但最終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不客氣。“

他們走到分岔路口，一個向左，一個向右。賀時予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揮了揮手：“暑假快樂?！?

“暑假快樂。“林晶晶微笑著回應。

轉身離開時，她突然想起那天在賀時予房間看到的小相框——那張她和小雨一起畫的星星圖。也許有些聯系從未真正斷裂，只是暫時被陰影遮蓋。就像星星，即使白天看不見，它們依然在那里，等待著屬于自己的時刻再次閃耀。

林晶晶抬頭看向湛藍的天空，雖然看不見，但她知道，“Jing星“就在那里，和所有星辰一起，靜靜注視著這個夏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