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整整三天，林晶晶和賀時予之間除了必要的課堂對答，再沒有其他交流。午休時圖書館后門空無一人，放學后各自走不同的路線回家。那條“你很重要“的短信孤零零地躺在林晶晶手機里，沒有后續，就像一場未完成的對話。

周五下午，天空陰沉得像是要壓到教學樓頂。林晶晶收拾書包的動作比平時慢了許多，余光不斷瞥向教室后排——賀時予的座位已經空了，他最后一節是自習課，提前離開了。

“聽說賀時予妹妹又住院了。“前排兩個女生的閑聊飄進林晶晶耳朵，“這次好像挺嚴重的，高燒不退。“

林晶晶的手指僵在書包帶上。她想起那天在醫院看到的小女孩——蒼白的小臉，卻對著哥哥露出燦爛的笑容。賀時予讀故事時夸張的表情，溫柔的聲音...

“林晶晶！“程可欣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嚇得她差點跳起來，“你知道賀時予妹妹在哪個醫院吧？“

林晶晶警惕地看著她：“怎么了？“

“我剛聽說小雨病情惡化了。“程可欣的表情罕見地沒有往日的做作，反而帶著幾分真實的擔憂，“我想去看看，但不知道病房號。“

林晶晶的心猛地一沉。惡化？賀時予知道嗎？他今天提前離開是因為這個？

“市立兒童醫院，“她脫口而出，“但我不知道病房號。“

程可欣點點頭：“謝了。我去看看能幫上什么忙。“她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你...不去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扎在林晶晶心上。她想去，非常想。但上次在天臺的對話后，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資格出現在賀時予的私人空間里。

“我...“她猶豫著。

程可欣翻了個白眼：“算了，隨便你。不過...“她頓了頓，“賀時予這幾天看起來糟透了。就算你們吵架了，現在也不是計較的時候吧？“

說完，她甩著馬尾辮離開了，留下林晶晶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窗外的雨終于落了下來，起初只是零星的雨點，很快便成了傾盆大雨。林晶晶站在教學樓門口，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突然下定決心般撐開傘，沖進了雨幕中。

市立兒童醫院的走廊比上次來時更加擁擠嘈雜。林晶晶渾身濕透地站在護士站前，氣喘吁吁地問：“請問賀小雨在哪個病房？我是她哥哥的同學。“

護士查了查記錄：“605病房。不過現在不是探視時間...“

林晶晶已經快步走向電梯。605病房在頂層，走廊盡頭。越靠近，她的腳步越慢，心跳卻越快——賀時予會歡迎她的出現嗎？還是會覺得她又多管閑事？

轉過最后一個拐角，林晶晶停住了腳步。605病房外的長椅上，賀時予孤零零地坐著，弓著背，雙手撐在膝蓋上，眼鏡摘下來放在一旁。他看起來疲憊不堪，頭發亂糟糟的，校服外套皺巴巴地搭在肩上。

林晶晶的胸口一陣發緊。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自動販賣機前買了杯熱可可，然后慢慢走向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給。“

賀時予猛地抬頭，眼鏡都沒來得及戴，瞇著眼睛看向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紙杯和那只熟悉的手。林晶晶把熱可可又往前遞了遞：“趁熱喝。“

賀時予愣了幾秒，才接過紙杯，指尖不經意地擦過林晶晶的手背，冰涼得嚇人。“謝謝。“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說話。

林晶晶在他身邊坐下，兩人之間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會顯得疏遠，又不會太過親密。“小雨怎么樣？“她輕聲問。

賀時予雙手捧著熱可可，熱氣氤氳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肺炎引發心肌炎，需要觀察。“簡短的回答，卻包含太多信息。

林晶晶點點頭，沒有追問。她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聽著病房里傳來的儀器滴答聲，走廊上護士的腳步聲，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

“你不問為什么嗎？“賀時予突然開口。

“問什么？“

“為什么我不告訴你小雨的事，為什么我退出比賽，為什么...“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為什么我說不出你在第幾名。“

林晶晶看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燈光：“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我不想逼你。“

賀時予轉過頭，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她。林晶晶的側臉在昏暗的走廊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睫毛上還掛著雨水，濕漉漉的劉海貼在額前。她看起來那么平靜，與三天前在天臺質問他的那個激動女孩判若兩人。

“小雨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賀時予突然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父親再婚后不久就去世了。繼母...就是小雨的媽媽，工作很辛苦。照顧小雨的責任自然落在我身上。“

林晶晶屏住呼吸，不敢打斷這難得的傾訴。

“她從小就有先天性心臟病，容易感染。“賀時予盯著手中的熱可可，“每次生病都很危險。我不能...不能冒險。“

所以他才退出比賽。林晶晶現在明白了——那不是簡單的選擇，而是生死攸關的決定。她想起賀時予家中那些醫學書籍，墻上的星圖，以及他總是一絲不茍的性格...這一切都有了解釋。

“程可欣知道是因為有一次小雨在學校附近暈倒，她正好路過幫忙。“賀時予繼續說，“從那以后她就經常來探望，我阻止過，但她很固執。“

林晶晶輕輕點頭。原來是這樣，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種特殊關系。

“至于排名...“賀時予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我不習慣給感情排序。對我來說，每個人...每件事都有其位置和意義。比較是沒有意義的。“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病房里的儀器發出規律的滴答聲。林晶晶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賀時予：“給你和小雨的。“

賀時予疑惑地打開，里面是一幅星空圖——深藍色的夜空中，北斗七星格外明亮，其中三顆星星被特意勾勒出來，連成一線。星空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長椅上，仰頭望著天空。雖然畫風簡約，但那背影分明就是賀時予。

畫的右下角寫著：「你不說沒關系，我會看見。——L」

賀時予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行字，喉結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我爸爸說，重要的東西不一定要說出來。“林晶晶微笑著說，“就像那三顆星星，即使不說，它們也在那里，永遠不變。“

賀時予小心地合上文件夾，聲音有些發抖：“謝謝。“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不再令人窒息，而是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溫柔地環繞著兩顆逐漸靠近的心。

“餓了嗎？“林晶晶突然問，“我去買點吃的吧。“

賀時予搖搖頭：“我不餓。你應該回家了，很晚了。“

“我再坐一會兒。“林晶晶堅持道，“反正明天是周六。“

賀時予沒有再勸她。他們就這樣并肩坐著，偶爾交換一兩句話，更多時候只是安靜地陪伴。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開了，一位護士走出來：“賀小雨的家屬？孩子醒了，想見哥哥。“

賀時予立刻站起來，猶豫地看了林晶晶一眼。

“去吧，“林晶晶笑著說，“我該回家了。替我向小雨問好。“

賀時予點點頭，突然做了一個讓林晶晶意外的動作——他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迅速松開：“路上小心。“

林晶晶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著雨后特有的清新。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賀時予發來的短信：

「小雨很喜歡你的畫，問能不能貼在病房墻上。我說要問作者本人。」

林晶晶微笑著回復：「當然可以。告訴她下次我給她畫個更漂亮的。」

發完這條，她又補充了一句：「需要我明天帶什么給你們嗎？」

賀時予的回復來得很快：「不用。但如果你有時間...能再來陪小雨一會兒嗎？她說想聽你講故事。」

這個請求讓林晶晶的心像被溫水浸泡過一樣柔軟。她知道，對賀時予來說，允許她進入妹妹的世界，是一種比任何言語都珍貴的信任。

「我很樂意。」她回復道，然后在后面加了三顆星星的符號。

周六的醫院比林晶晶想象的還要熱鬧。她抱著一束小雛菊和一盒彩色鉛筆，輕車熟路地來到605病房。門虛掩著，她輕輕敲了敲。

“請進！“一個虛弱但歡快的聲音傳來。

林晶晶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比上次見時更加蒼白，但眼睛依然亮晶晶的。賀時予坐在床邊，正在削蘋果，看到林晶晶進來，明顯松了口氣。

“林姐姐！“小雨興奮地喊道，“你真的來了！“

林晶晶把花束遞給她：“送給小勇士的禮物。聽說你打敗了肺炎怪獸？“

小雨驕傲地點點頭：“醫生說我超勇敢！賀時予說你會講故事，是真的嗎？“

林晶晶看了賀時予一眼，后者假裝專注地削蘋果，耳尖卻悄悄紅了。“當然，“她拉過椅子坐下，“想聽什么故事？“

“星星的故事！“小雨指著墻上貼的那幅畫，“賀時予說你是星星專家！“

林晶晶笑了：“其實你哥哥才是專家。不過...“她從包里拿出素描本和彩色鉛筆，“我可以一邊講一邊畫給你看。“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林晶晶給小雨講了各種星座傳說，畫了獵戶座、仙女座、大熊座...賀時予偶爾插話解釋一些天文知識，氣氛輕松愉快。護士來量體溫時，驚訝地發現小雨的指標比前幾天好了不少。

“看來快樂真的是良藥。“護士笑著說。

下午探視時間結束，林晶晶起身告辭。小雨已經睡著了，小手緊緊攥著林晶晶畫的仙女座星圖。賀時予送她到電梯口，兩人一路無言。

“謝謝你。“電梯門前，賀時予終于開口，“小雨很久沒這么開心了。“

林晶晶搖搖頭：“我很喜歡她。她讓我想起我表妹。“

電梯“叮“的一聲到了。賀時予突然說：“下周三是全國數學聯賽。“

林晶晶的腳步頓住了：“你...要參加嗎？“

賀時予的目光落在遠處：“小雨的情況穩定了。繼母請了假照顧她。“

“那太好了！“林晶晶真心實意地說，“你準備了那么久...“

“但我狀態不好。“賀時予直視她的眼睛，“三天沒碰數學題了。“

林晶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在問她，是否應該參賽。這個認知讓她心頭一暖。曾經獨自做所有決定的賀時予，現在在征求她的意見。

“數學對你來說是什么？“她突然問。

賀時予思考了一會兒：“是...秩序。是混亂世界中的規律和答案。“

“那你就去吧。“林晶晶微笑著說，“去找你的答案。小雨有我呢，我可以每天來陪她。“

賀時予的眼睛微微睜大：“你...愿意？“

“當然。“林晶晶按下電梯按鈕，“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比賽結束后，你要帶我和小雨一起去天文臺。“林晶晶笑著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真正的星星，記得嗎？“

賀時予的表情柔和下來，嘴角微微上揚：“成交。“

電梯門開了，林晶晶走進去，轉身面對賀時予。在門關上的最后一刻，她看見他做了一個從未做過的動作——他舉起手，輕輕揮了揮，像個普通少年告別朋友那樣自然。

周一的教室里，賀時予重新出現在座位上，看起來比上周精神了許多。課間，他經過林晶晶的座位時，悄悄放下一張紙條。林晶晶打開一看，是一張手繪的日歷，標記著比賽日期和天文臺開放時間。右下角，三顆小星星排成一線。

午休時分，圖書館后門的老地方，林晶晶看到了久違的身影。賀時予坐在臺階上，身邊放著兩盒牛奶和一個三明治。看到林晶晶，他推了推眼鏡：“我猜你沒吃午飯。“

林晶晶在他身邊坐下，接過食物：“謝謝。小雨今天怎么樣？“

“好多了。“賀時予遞給她一張紙，“這是她讓我交給你的。“

紙上是一幅稚嫩的畫，三個火柴人手拉著手站在星空下，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林姐姐、賀時予和小雨“。

林晶晶的眼眶突然發熱：“真可愛。我下午放學再去看她。“

賀時予點點頭，從書包里拿出一疊試卷：“能幫我看看這些題嗎？三天沒做題，手感生疏了。“

林晶晶接過試卷，驚訝地發現上面全是她最不擅長的立體幾何：“你確定要我幫你看？我上次幾何考試才剛及格。“

“你的空間想象力很好。“賀時予認真地說，“只是缺乏系統性思維。我們可以...互補。“

互補。這個詞讓林晶晶心頭一暖。她不再是他需要遠離的“別人“，而是可以互補的伙伴。

“好啊。“她翻開第一頁，“不過作為交換，你得教我三角函數。“

賀時予微微一笑：“成交。“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臺階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兩個身影肩并肩靠在一起，一本筆記傳來傳去，偶爾傳來低聲的討論和鉛筆書寫的沙沙聲。不遠處，程可欣站在拐角處，看著這一幕，表情復雜地轉身離去。

放學后，林晶晶如約去醫院陪小雨。推開病房門，她驚訝地發現墻上多了一幅新畫——她送給賀時予的那幅星空圖被精心裝裱在一個簡易相框里，掛在最顯眼的位置。小雨驕傲地宣布：“是賀時予昨晚特意去買的相框！他說這么漂亮的畫不能被膠帶弄壞！“

林晶晶輕輕觸摸相框，心里某個角落悄悄綻放出一朵小花。在這個小小的病房里，在星光和笑容之間，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不是通過排名或比較，而是通過那些無需言說的默契與陪伴。

賀時予不說，但她看見了。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