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體集合！按班級排好隊！“

校長的擴音器聲音在山谷間回蕩。林晶晶站在班級隊伍的中段，不停地調整著背包肩帶。這是高三最后一次春游，目的地是距離市區二十公里的青峰山露營地。按照學校傳統，高三學生在這里度過兩天一夜，算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放松。

“聽說晚上有篝火晚會，“前面的女生興奮地竊竊私語，“還可以自由組隊表演節目?！?

“程可欣肯定又要拉著賀時予彈鋼琴了，“另一個女生酸溜溜地說，“每年都這樣?！?

林晶晶偷偷回頭看了一眼隊伍末尾的賀時予。他獨自站著，背著一個看起來過于整齊的登山包，目光落在遠處的山巒上，仿佛對周圍的喧鬧充耳不聞。自從上周那次逃課寫生后，他們在學校里依然保持著距離，但午休時的秘密會面變得更加頻繁。

“林晶晶！發什么呆呢？“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過來領帳篷。“

林晶晶慌忙跑過去，領到了一包帳篷組件和睡袋。她抱著這些東西回到隊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她根本不會搭帳篷。

“現在按分組名單集合，每組五人，共同搭建營地！“李老師拿著名單開始念名字。林晶晶緊張地聽著，直到聽見：“...王明、程可欣、林晶晶、張浩、賀時予，你們是第五組?！?

林晶晶的心跳漏了一拍。和賀時予一組？還有程可欣？這組合簡直像是命運開的玩笑。

程可欣顯然也不滿意這個安排。她皺著眉走過來，壓低聲音對林晶晶說：“聽著，別拖我們后腿。這次露營表現會計入期末綜合評價的?！?

“我會...盡力的?！傲志Ь÷暬卮?。

賀時予平靜地走過來，接過她懷里的帳篷組件：“我幫你拿?！?

程可欣的眼睛立刻瞇了起來：“賀時予，我們的營地在那邊?！八赶蛞黄拷鞯钠降兀拔也檫^了，那里視野最好?！?

賀時予點點頭，卻沒有把帳篷還給林晶晶的意思，徑直朝指定地點走去。林晶晶小跑著跟上，感覺程可欣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在自己背上。

營地搭建比林晶晶想象的還要困難。帳篷支架在她手里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怎么都拼不對。王明和張浩忙著生火，程可欣則一直圍著賀時予打轉，假裝幫忙實則添亂。

“這樣不對?！百R時予突然出現在林晶晶身旁，蹲下來接過她手中的支架，“要先固定對角線?！?

他的手指靈活地調整著支架的角度，三兩下就解決了林晶晶折騰了十分鐘的問題。林晶晶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指節分明的手背上隱約可見淡青色的血管。

“謝謝?！八÷曊f，“我從來沒搭過帳篷?！?

“邏輯問題而已?！百R時予頭也不抬，“和數學建模類似，找到關鍵支撐點，其余自然迎刃而解?！?

程可欣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賀時予，能幫我看看睡袋嗎？好像拉鏈卡住了?！?

賀時予皺了皺眉，但還是起身走了過去。林晶晶繼續與帳篷搏斗，按照賀時予的提示總算有了進展。正當她試圖固定最后一道繩索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從指尖傳來——繩索劃破了她的手指。

“嘶——“她本能地把手指含進嘴里，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幾乎是同時，賀時予出現在她面前，手里拿著一個小型急救包：“我看看?！?

他輕輕拉過林晶晶的手，檢查那道淺淺的傷口。他的指尖溫暖而干燥，觸碰輕得像羽毛?！靶冢枰尽！八麖募本劝锶〕龅夥藓?，動作熟練地為她處理傷口。

“你隨身帶急救包？“林晶晶驚訝地問。

“基本常識?！百R時予簡短地回答，“野外活動有15.7%的概率發生輕微外傷。“

程可欣不知何時又湊了過來：“賀時予，你懂得真多！晚上我們組表演節目，你來彈鋼琴好不好？像去年一樣?！?

賀時予頭也不抬：“鋼琴在露營地？“

“我打聽過了，營地有電子琴！“程可欣得意地說，“我們可以合奏那首《星空》，你記得嗎？“

賀時予給林晶晶貼上創可貼，才抬頭回答：“不記得了。“

程可欣的笑容僵在臉上：“怎么會？我們練習了那么久...“

“我去打水?！百R時予突然站起來，拿起一個空水壺，“林晶晶，你知道凈水處理步驟嗎？“

林晶晶茫然地搖頭。

“跟我來，我教你?！百R時予說著，已經邁步向溪邊走去。

林晶晶匆忙跟上，能感覺到程可欣灼熱的視線幾乎要在她背上燒出個洞來。溪邊離主營地有段距離，周圍樹木環繞，隔絕了大部分噪音。

“你真的不記得那首曲子了嗎？“林晶晶忍不住問。

賀時予蹲在溪邊，將水壺浸入清澈的溪水：“記得。是德彪西的《月光》，不是《星空》?！?

林晶晶噗嗤一聲笑了：“你是故意的?！?

賀時予沒有否認，專注地過濾著溪水：“程可欣彈錯音符從不糾正，還總是擅自改變節奏。合作體驗很糟糕。“

這個坦率的回答讓林晶晶笑得更厲害了。她蹲在賀時予旁邊，看著陽光透過樹葉在水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溪水冰涼清澈，能看到底下圓潤的鵝卵石和小魚游過的影子。

“真美啊?！八椴蛔越厣焓秩ヅ鏊?，“像你上次畫的那幅水彩——“

話音未落，她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傾去。賀時予反應極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但慣性太大，兩人一起跌進了及膝深的溪水中。

冰涼的溪水瞬間浸透了衣服，林晶晶驚叫一聲，掙扎著坐起來，卻發現賀時予也全身濕透地坐在溪水里，向來一絲不茍的頭發現在濕漉漉地貼在額前，看起來滑稽極了。

“你...你的眼鏡！“林晶晶慌張地在水中摸索。

賀時予淡定地從襯衫口袋里掏出眼鏡戴上：“防水材質?！?

不知為何，這個動作配上他渾身滴水的模樣顯得格外好笑。林晶晶捂住嘴，卻控制不住肩膀的抖動。賀時予看著她，嘴角開始微微抽搐，然后——

他笑了。不是之前那種幾不可察的嘴角上揚，而是真正的、露出牙齒的大笑。林晶晶從未見過他這樣笑，像是冰山突然融化，陽光傾瀉而下。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我們...我們這樣太傻了！“她邊笑邊說，水珠從她的發梢甩落。

賀時予試圖站起來，卻又滑了一跤，這次故意做了個夸張的跌倒動作，惹得林晶晶笑到肚子疼。他們像兩個頑童一樣在溪水中嬉笑，全然忘記了時間和平日的形象。

“噓——“賀時予突然豎起手指，壓低聲音，“有人來了?！?

林晶晶立刻屏住呼吸。果然，程可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賀時予？林晶晶？你們在哪？“

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縮到一叢灌木后面。賀時予甚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中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林晶晶咬住嘴唇忍住笑，感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

程可欣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賀時予先探出頭偵查，然后向林晶晶伸出手：“安全了。“

林晶晶握住他的手站起來，兩人的衣服都濕透了，緊貼在身上。賀時予的白襯衫變得半透明，隱約可見瘦削卻結實的輪廓。林晶晶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衣服也好不到哪去，臉一下子燒了起來，慌忙抱起雙臂。

賀時予迅速脫下外套遞給她——雖然外套也濕了大半，但總比沒有好?！拔覀兊没厝Q衣服?！八f，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但眼中還殘留著笑意。

回營地的路上，他們像兩個落湯雞一樣滴著水，卻時不時對視一眼，然后又忍不住笑起來。這感覺奇妙極了，像是分享了一個只有他們知道的秘密。

“林晶晶！“程可欣的尖叫聲在看見他們時幾乎刺破耳膜，“你們怎么了？“

“意外落水。“賀時予平靜地解釋，“我們需要更換衣物。“

程可欣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視，表情越來越難看：“你們...一起？“

“在溪邊。“林晶晶補充道，不知為何有點心虛，“我不小心滑倒了，賀時予想拉我，結果...“

“結果我們也成了落水狗?！百R時予接話，用了一個林晶晶從未聽他說過的俚語。

程可欣看起來像是要爆炸了：“快去換衣服！篝火晚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她特別強調地看向賀時予，“別忘了我們的合奏！“

賀時予沒有回應，只是拿起自己的背包，走向男生更衣區。林晶晶匆匆換了干衣服，用毛巾擦著頭發出來時，發現賀時予已經在營地外等她了。他也換了干凈的T恤和牛仔褲，頭發還濕著，在夕陽下泛著金色的光澤。

“餓了嗎？“他問，仿佛剛才的落水鬧劇從未發生過，“晚餐是燒烤。“

晚餐時間，各小組圍坐在篝火旁。程可欣刻意坐在賀時予旁邊，不停地給他遞食物。林晶晶安靜地吃著自己烤的玉米，聽其他人討論晚上的表演節目。

“賀時予和程可欣的鋼琴合奏肯定是壓軸，“王明啃著雞翅說，“去年他們可是驚艷全場。“

“今年不一樣了?！俺炭尚赖靡獾仄沉肆志Ьб谎郏拔覀儨蕚淞烁y的曲目?！?

賀時予放下手中的烤叉：“我不參加。“

全場瞬間安靜。程可欣的笑容僵在臉上：“什么？“

“我嗓子不舒服?！百R時予面不改色地說，“可能溪水太涼?！?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林晶晶，仿佛她該為此負責。她低下頭，假裝對烤玉米產生了極大興趣。

“那...那我自己彈！“程可欣賭氣地說，“反正我準備了獨奏曲目！“

晚餐后，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中央的大篝火被點燃，學生們圍坐成一圈。林晶晶找了個邊緣位置坐下，看著各班同學輪流表演節目。有的唱歌，有的演小品，還有幾個男生表演了滑稽的街舞，惹得全場大笑。

“接下來，有請高三(4)班程可欣同學帶來鋼琴獨奏《夢中的婚禮》！“

程可欣優雅地走到中央的電子琴前，特意看了一眼賀時予的方向，然后開始演奏。平心而論，她彈得不錯，但有幾個音符明顯彈錯了，節奏也有些匆忙。

林晶晶悄悄環顧四周，發現賀時予不見了。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表演上，她悄悄溜出人群，向營地邊緣走去。月光照亮了小徑，她沿著下午的記憶，又來到了那條溪邊。

果然，賀時予坐在溪邊的一塊平坦巖石上，仰頭望著星空。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月光在他的眼鏡片上反射出銀色的光。

“怎么不看完表演？“他問。

林晶晶在他旁邊坐下：“你不也在逃表演嗎？“

“我不喜歡人群。“賀時予輕聲說，“太吵了?！?

溪水在月光下閃爍著銀光，潺潺的水聲像是大自然的搖籃曲。林晶晶抱膝坐著，感覺夜晚的山風有些涼。

“冷？“賀時予問，沒等她回答就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謝謝。“林晶晶裹緊外套，聞到上面淡淡的薄荷香氣，“其實程可欣彈得挺好的。“

“降E大調彈成了E大調，中間還漏了兩個小節。“賀時予客觀地評價，“她練習不夠?！?

林晶晶笑了：“在你眼里，世界是不是都是由數字和符號組成的？“

賀時予沉默了一會兒：“大部分時候是。但...“他罕見地猶豫了，“有時候不是。“

“比如？“

“比如下午?！百R時予看向溪水，“當你摔進水里的時候，我沒有計算水的深度或溫度。我只是...“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搜尋合適的詞匯，“只是不想你受傷。“

這句話像一股暖流涌入林晶晶的心房。她偷偷看了賀時予一眼，發現他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不再是那個冷靜自持的數學天才，而只是一個會為朋友擔心的普通男孩。

“你知道嗎？“林晶晶輕聲說，“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一起跌進水里還笑得那么開心。“

賀時予轉頭看她：“朋友？“

“不然呢？“林晶晶突然有些不確定，“我們...不是嗎？“

賀時予的目光深邃難懂：“我沒有過朋友。不知道標準定義是什么?！?

林晶晶心頭一酸。她想起賀時予總是獨來獨往的樣子，想起同學們背后叫他“數學怪才“的竊竊私語。“朋友就是...“她思考著如何解釋，“就是愿意一起笑、一起鬧，即使跌進水里也不覺得尷尬的人。“

“那么，是的?！百R時予點頭，聲音輕得幾乎被溪水聲淹沒，“我們是朋友?！?

遠處傳來篝火晚會的歡呼聲和掌聲，而他們坐在溪邊，沉浸在只屬于兩人的寧靜中。林晶晶突然希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永遠不要流逝。

“你父親，“賀時予突然問，“現在還和你一起看星星嗎？“

林晶晶搖搖頭：“他們離婚后，他搬去了另一個城市?，F在...很少聯系了?！八銖娦α诵?，“但我會繼續看星星，就像他教我的那樣?！?

賀時予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晶晶以為話題結束了。然后他輕聲說：“我父親去世前，經常帶我去天文臺。他是物理學教授，相信宇宙中一切都有規律可循。“

林晶晶屏住呼吸。這是賀時予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而且是如此私人的往事。

“他一定很了不起?！八p聲說。

“是的?！百R時予的聲音有些啞，“但我沒能...在他最后時刻...“他沒有說完，但林晶晶明白了。

她鼓起勇氣，輕輕碰了碰賀時予的手背：“他會為你驕傲的。你這么優秀。“

賀時予沒有回應，但也沒有移開手。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溪水潺潺，看著星光點點。在這一刻，語言似乎是多余的。

回營地的路上，賀時予突然說：“明天日出前，山頂能看到金星合月。“

林晶晶心跳加速：“你想去看嗎？“

“嗯。“賀時予點頭，“如果你也感興趣的話?！?

“我當然感興趣！“林晶晶脫口而出，然后為自己的急切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說...那一定很美。“

賀時予的嘴角微微上揚：“四點二十，我在女生帳篷外等你。“

這個約定讓林晶晶一整夜都輾轉反側。當鬧鐘在四點響起時，她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溜出帳篷。晨霧中，賀時予已經等在那里，背著一個小包，手里拿著兩個手電筒。

“準備好了嗎？“他低聲問。

林晶晶點點頭，心跳如雷。他們像兩個密謀著什么大事的共犯，悄悄離開了還在沉睡的營地，向山頂進發。

山間的晨露打濕了他們的褲腳，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早起的鳥兒偶爾發出清脆的啼鳴。賀時予走在前面開路，時不時回頭確認林晶晶跟上了。山路越來越陡，林晶晶的呼吸變得急促，但她咬牙堅持著，不想拖后腿。

“休息一下?！百R時予突然停下，從包里拿出一個保溫杯，“熱可可。有助于恢復體力?！?

林晶晶接過杯子，溫熱甜蜜的液體滑過喉嚨，瞬間驅散了清晨的寒意。“你連這個都準備了？“她驚訝地問。

“基礎登山知識。“賀時予推了推眼鏡，“海拔每升高100米，氣溫下降0.6度。預計山頂溫度比營地低4.2度。“

林晶晶笑著搖頭：“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機器人。“

賀時予困惑地皺眉：“我是碳基生物，這點毫無疑問。“

“這是比喻啦！“林晶晶忍不住笑出聲，“意思是說你太精確、太理性了?！?

賀時予思考了一會兒：“但我也會...“他頓了頓，“也會做一些沒有明確目的的事。比如現在。“

這句話讓林晶晶的心跳漏了一拍。是的，看日出和星星并不在春游的官方日程上，也不會有任何學分。這純粹是...因為想和她一起看。

“我喜歡你這樣?！八摽诙?，然后立刻為自己的直白感到尷尬，“我是說...偶爾不按計劃行事也不錯?！?

賀時予看著她，晨光在他的鏡片上投下淡淡的光暈。他沒有回應，但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議。

最后的攀登比林晶晶想象的還要艱難。有幾次她差點滑倒，都是賀時予及時拉住她。當他們終于到達山頂時，東方剛剛泛起魚肚白。

“正好?！百R時予看了看手表，“金星將在4點58分達到最大亮度?！?

他們找了塊平坦的巖石坐下。賀時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型望遠鏡架好，調整焦距。林晶晶湊過去，鏡筒中頓時出現一個明亮的光點，旁邊是如鉤的月亮，構成一幅絕美的畫面。

“真美...“她由衷感嘆。

賀時予沒有看望遠鏡，而是看著林晶晶被晨光鍍上金邊的側臉：“是的，很美。“

林晶晶轉頭，發現他正看著自己，頓時臉頰發燙。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數清彼此的睫毛。一股莫名的勇氣涌上心頭，她輕輕握住了賀時予的手。

賀時予明顯僵了一下，但沒有抽回手。他的手掌溫暖而干燥，指腹有常年寫字留下的薄繭。他們就這樣手牽著手，看著金星與月亮在晨曦中漸漸淡去，而新的一天，正帶著無限可能，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