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麻雀啄著窗臺上的碎米，阿蠻正用竹篩曬著新收的草藥，忽聽屋里傳來窸窣響動。轉頭時，正撞見蕭珩推開房門，月白長衫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往日里纏著繃帶的左臂已能靈活擺動，只是袖口還沾著點昨日抄書時蹭的墨痕。

“今日的鹿肉該換個做法了。“阿蠻往灶房走，聲音里帶著刻意的輕快，“用松子燉如何？“話未說完，卻見蕭珩端坐在桌邊，手里捏著塊風干鹿肉，目光落在跳動的燭火上，神情有些異樣。

“阿蠻，“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往常低沉些，“我明日要走了。“

其實他早該走了。一個未娶的男子住在孤女家中，縱是山村民風淳樸，也難免惹人閑話。前幾日去鎮上，就聽見有人在背后嘀咕，說阿蠻“留著個白面書生“，當時聽得心頭火起，卻又只能裝作沒聽見。如今傷已大好，再賴著不走，倒顯得自己別有用心了。

竹籃“哐當“一聲撞在灶臺上，阿蠻手里的松子撒了滿地。她慌忙蹲下身去撿，指尖卻不住發顫，半天也捏不起一粒。“這么快？“她仰起臉時，眼角已有些發紅，“你的傷......“

“已無大礙。“蕭珩放下鹿肉，指節輕輕叩著桌面，“前日試著抬了桶水，臂膀不礙事了。“

阿蠻低下頭繼續撿松子，喉嚨里像堵著團棉絮。她早該想到的，他這樣的人，怎會久居在這山野村舍？那些抄書的夜晚，他握著筆的手懸在紙上，月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側臉，明明是溫潤的眉眼，卻總藏著些不屬于這里的清貴。“也是，總住著不像樣。“她勉強笑了笑，將松子攏進籃子，“我去給你收拾些路上吃的。“

她知道他是要走的。他這樣的人，就該是穿錦戴緞、出入高門的，怎么會真的留在這窮山村里，陪她打獵、種莊稼？可心里偏生有個小小的念頭，像野地里的菟絲子，悄悄攀了上來，總盼著日子能過得慢些，再慢些。

灶房里的火光忽明忽暗，阿蠻蹲在灶臺前，把風干的狍子肉切成細條，又從梁上取下個陶罐，里面是她前幾日在山澗邊掏的野蜂蜜，琥珀色的蜜漿里還浮著幾粒桂花。她往粗布包里塞著東西，手指卻總不聽話，好幾次差點把陶罐摔在地上。

“先生識字斷文，回去定能有大前程。“她對著跳動的火苗自言自語，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拿起弓箭時的模樣，手指捏著弓弦卻不知該如何發力，逗得她笑了半天。那時她總喊他“書生“，他也不惱，只是溫溫地笑。

第二日清晨，蕭珩的包袱放在桌角，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還有那方她給他包扎傷口用的藍布帕子，洗得發白卻疊得整齊。阿蠻把裝著肉干和蜂蜜的布包遞過去，又從懷里掏出個沉甸甸的錢袋：“這是你抄書賺的一兩，還有上次賣你舊衣服的二兩，都拿著。“

蕭珩卻只從中拈出幾枚銅錢，將錢袋推回去：“我只要一兩便夠了，余下的你留著。“

“那怎么行？“阿蠻急了，“路上盤纏要花錢，住店要花錢......“

“我自有法子。“蕭珩按住她的手，他的指尖帶著書卷的涼意，“你留著買些米糧，冬日快到了。“他的語氣很輕，卻帶著不容分說的堅持，阿蠻望著他清亮的眼睛，忽然說不出反駁的話。

往村口走的路格外長，晨露打濕了鞋面，兩人都沒說話，只有腳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路邊的野菊開得正盛，黃燦燦的花盤朝著太陽，阿蠻忽然想起那日他送她的發繩，水綠色的絳子在風里飄，像極了山澗里的流水。

“先生......“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發顫，“你還會回來嗎？“

蕭珩停下腳步，轉頭望著她。晨光落在她發間，那根水綠發繩上的珠花閃著光，襯得她臉頰格外紅潤。“我會回來的。“他說，目光里映著遠處的青山，“最多半年。“

阿蠻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有只小鹿撞了上來。她攥著衣角，指節都捏得發白，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頭：“蕭珩，我......“她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他，話到嘴邊又有些怯，“我喜歡你。“

風吹過樹林，葉子嘩嘩作響，像是在替她緊張。她看著他的眼睛，聲音越來越低，卻字字清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不會讀書，只會打獵做飯，渾身都是土腥味......可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寫字的樣子，喜歡你的聲音......“

話沒說完，卻見蕭珩往前一步，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暖，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阿蠻，“他望著她的眼睛，眸子里像盛著晨光，“等我回來。“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鄭重，“回來陪你。“

阿蠻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不是傷心，是心里的歡喜滿得快要溢出來。她用力點頭，怕自己一開口就哭出聲，只能看著他轉身往大路上走。他的背影在晨光里越來越遠，青布長衫被風掀起，卻始終沒有回頭。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阿蠻才蹲下身，用袖子擦著眼淚，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她摸了摸發間的珠花，冰涼的珠子貼著頭皮，卻像是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蕭珩的腳步邁得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趕，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心里那股洶涌的不舍在推著他往前走。粗布靴子碾過結了薄冰的土路，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卻蓋不住胸腔里沉悶的跳動，像有面小鼓在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冷風灌進領口，帶著雪粒子的涼意，卻吹不散眼角的熱意。一滴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落在腳下的泥土里，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滾燙的淚珠穿過衣襟，砸在這泥土地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輕響，像是在無聲地告別。

他想起這些日子的點滴。灶臺上咕嘟冒泡的肉湯，她蹲在地上仔細剝狍子皮的側臉，還有她給自己補衣服時，專注得微微蹙起的眉頭。那些細碎的、溫暖的瞬間，像針腳一樣，密密麻麻地縫進了他心里，成了舍不得卸下的牽掛。

“等我。”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對自己發誓，“很快，就回來。”

回到家時，陽光已爬過窗臺，落在蕭珩抄書的那張木桌上。桌面上還留著淡淡的墨痕，是他昨日寫的最后一個字，“歸“。阿蠻走過去，指尖輕輕拂過那道筆畫，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

“半年。“她對著空蕩的屋子輕聲說，然后轉身往灶房走，“我得把過冬的柴火劈夠了。“

屋檐下的麻雀又飛了回來，落在曬著草藥的竹篩邊，啄起一粒掉落的松子。遠處的青山依舊，溪水潺潺，仿佛在等一個約定，等一個人回來，陪另一個人，看遍這山間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