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耿耿，玉宇澄澄，約莫三更時分，月光在云層中忽隱忽現。

路清云沿著檀溪，一路緩緩前行。

心中則在不斷思索王粲的話。

據說，王粲的《登樓賦》就是在江陵城樓，假若冷壽光橫尸樓頭，不知道他還有沒有“登茲樓以四望兮”的雅興。

前方路口處，幾個火把高舉，一輛牛車停在路旁。

路清云心中一凜。

這幾人皆是青巾裹頭，此即是蒼頭，豪門之家奴。

他正要繞行。

一蒼頭攔在馬前，扯住韁繩，面無表情道：“主人有請。”

“你家主人是？”

“休得無禮！”蒼頭正要說話，牛車上一人蒼老的聲音喝道，“老夫楊眾，小孔明請登車一敘。”

小孔明？

路清云臉孔一黑。

他倒是聽出了聲音，確實是楊眾無疑。

便從馬上一躍而下，將馬韁繩扔給蒼頭，登上牛車。

牛車上點著一盞鐵提燈。

楊眾正埋頭看著竹簡，暗淡光線，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坐吧。”楊眾收起手中竹簡，轉過頭來，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路平，打量他許久，才道，“我與太仆趙公相見，趙公向我引薦了你。”

趙歧？

路清云微微一怔，他好似給趙家父子留下的印象都不算好。

“趙公可好。”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楊眾的目光閃過一絲傷感：“趙公正在作畫，他先繪季扎像，等叔向像完成，就是他升仙之日。”

路清云想起趙歧釣魚時的話，默然無語。

楊眾又道：“趙公說起你，言道你身懷正氣，想將你收于門下，你卻不識抬舉，他很是生氣。”

路清云微微一笑：“學宮弟子，不敢輕投他人門下。”

楊眾曬道：“一個襄陽學宮，比太學規矩都多。”

路清云笑道：“楊公之言，我當轉告水鏡先生，請他改一改便是。”

楊眾不由得笑了起來。

他在蔡瑁宴席之上，跟蔡瑁說了幾句話，大部分時候，就是昏昏欲睡，韓嵩等人向他敬酒的時候，他也僅僅頷首而已。

在牛車上，他卻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口中滔滔不絕。

“趙公囑我告訴你，有時間去看看他，不要等他繪完叔向像，怕是為時晚矣！”

路清云點點頭，說道：“楊公放心。”

楊眾掀開帷幕，吩咐眾蒼頭繼續出發。

牛車緩緩向前，其中的一人牽著路清云的馬，跟在牛車之后。

在孔明的記憶中，就沒有楊眾的資料。

他知道的僅僅是：

楊眾和楊彪，都屬于弘農楊氏，都是楊震玄孫。

楊震聲名赫赫，號稱“關西孔子”，其中子楊秉，為楊彪祖父；少子楊奉，為楊眾祖父。

楊彪、楊眾二人，皆隨天子西入函谷關，又一路顛沛流離，受盡苦楚，隨同天子東歸。

袁術稱帝時，曹操忌憚楊彪名動海內，以與袁術勾結為名，將楊彪下獄，差點將他處死。

楊眾卻依舊擔任侍中，這是天子溝通中外的要職。

曹操如何會放任？

路清云心中困惑，卻不動聲色。

楊眾的話卻愈加肆無忌憚：“曹孟德鼠輩，去年天子遷都，大會公卿，曹操上殿，態度桀驁，司空因而不悅，曹操竟托辭如廁奔去，當真是可笑。

袁術僭號，竟然歸罪于兄長，將其下獄。孔文舉聽說后前去質問，曹操竟說是天子的意圖，孔文舉怒道：‘成王殺召公，周公可以說自己不知道嗎？’曹孟德便啞口無言。

哈哈哈哈，當真是鼠輩。”

老頭子笑了一陣，卻發現孔明默然不語，不由得皺眉道：“孔明何以不語？”

路清云雖然覺得，楊眾這樣的人物，試探自己這樣一個“小孔明”，實在是沒有必要，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楊公是天子所派，還是司空所派？”

楊眾一怔，驚訝地看了路清云一眼。

“自然是天子所派！”

路清云“呵呵”一笑。

他并不相信，不過，這跟他有何關系？

“亮也只是‘小孔明’而已，楊公這話，不如說給鎮南將軍聽？”

楊眾冷笑道：“劉景升，曹孟德又有什么區別？”

路清云不禁一陣頭大。

只覺得這老頭不可理喻。

“楊公……亮生平之志，不過誅幾個怪異而已，這等國家大事……”路清平苦著臉道，“楊公都無可奈何，說給我又有何用？”

“誅幾個怪異。”楊眾雙眼微瞇，撫須笑道，“孔明何必過謙，老夫來此，也不過為怪異而來。”

路清云長出了一口，苦笑道：“若有怪異，楊公何不直接去找水鏡先生？”

楊眾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更濃：“這就是趙公的不是了，趙公為了迷惑劉景升，不知道食用幾次【誕】肉，如今是真是假，我也難以料定。只是他賭咒發誓，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先試試看。”

路清云用無奈的口氣說道：“楊公不妨先說說看，究竟是何怪異？”

楊眾收斂笑容，清瘦的臉龐帶著一絲剛毅，一雙眼眸變得極其明亮。

“青蛇。”他淡淡說道，“此為拯救興復漢室之基。”

青蛇？

路清云禁不住苦笑起來。

楊眾也不理會，接著說道：“桓帝元年（146），有大蛇見德陽殿上，洛陽市令淳于翼以為，‘蛇有鱗甲，兵之象也’，他說將有椒房大臣受甲兵之誅，因此棄官而去。

到了第二年，大將軍梁翼被誅殺，眾人以為這就是怪異所導致，也就不以為意。

其后天下種種怪異叢生，直至黃巾倡亂，董卓為禍，李催、郭汜紛紛而起，天子密召名士，推演禍端，蔡中郎才道，天下變亂之因，就在青蛇。

高祖斬白蛇而漢興，宮室現青蛇而漢危。

因而，要復興漢室，還于舊都，非斬青蛇不可。”

路清云瞠目結舌。

不是，問題是自己何德何能啊？

就因為趙歧說自己身上有正氣，所以就無條件相信自己？

未免太兒戲了吧？

“楊公，天下還有兩座學宮。”路清云有些幽怨地說。

“襄陽學宮，水鏡先生徒有虛名。鄴城學宮，嘿嘿……況且，劉景升、袁本初之流，豈可托付。”

“亮一人身單力薄……”

路清云還要推脫，就見楊眾大喝一聲：“停車！”

不久之后，牛車停了下來。

楊眾又道：“眾人立即散開，任何人不得靠近牛車。”

“諾！”眾蒼頭齊聲說道。

但見楊眾緩緩解下腰間玉帶。

“襄陽學宮弟子諸葛亮接此玉帶。”楊眾疾聲道。

路清云嘴角一陣抽搐。

這……就是傳說中的衣帶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