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東宮的陰影,暫時還籠罩不到平山村。這里的空氣,被秋陽、麥香和鐵匠棚里灼人的熱浪填滿。
朱明“水輪運麥”的點子,像顆火星子掉進了干草堆,瞬間點燃了整個村子。尤其是當徐達這位“技術大拿”聽完朱明連比劃帶畫的描述,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閃,只說了句“此理甚通!”后,村民們那點對“怪力亂神”的疑慮,立刻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徐達說行,那就準行!這是平山村鐵律。
于是乎,河灘邊前所未有的熱鬧起來。砍樹的砍樹,扛木頭的扛木頭,挖地基的挖地基。徐達成了總指揮,破天荒地動用了當年指揮千軍萬馬布陣的腦子,指揮著一群扛鋤頭的“士兵”搭建一個巨大的木輪子骨架。朱明則成了“包工頭”兼“理論指導”,嗓子都喊啞了。
“對!對!這梁子要再粗點!吃水深的這邊!軸承?軸承就是轉軸!得光滑!用硬木!多上魚鰾膠!磨!使勁磨!”朱明指著幾個正在用砂石打磨巨大木軸的后生,唾沫橫飛。
朱元璋背著手,在工地上來回溜達,破棉襖袖子卷得老高。他一會兒湊到徐達身邊,看他在泥地上畫的復雜榫卯結構圖,皺著眉頭指指點點:
“徐大,你這根撐子,受力點不對!得斜著來!跟咱當年搭攻城云梯一個道理!”一會兒又踱到河邊,看著湍急的水流,摸著下巴嘀咕:
“這水勁夠大不?別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
沒人敢反駁這位“朱副管事”,連徐達也默認了他的“經驗之談”,默默調整了圖紙。
整個村子憋著一股勁兒,要把這能自己“跑麥子”的“神物”造出來。連婆娘娃娃都跑來送水送飯,順便看個新鮮。
幾天后,一個龐大、粗糙、帶著原始力量感的木質水輪骨架,終于巍然矗立在河邊。巨大的輪輻斜插入水,等待著河水的推動。旁邊,一條由厚實木板拼接、底下裝著簡陋木滾輪的“傳送帶”雛形,歪歪扭扭地鋪向不遠處的打谷場方向。
“成了!”朱明看著這龐然大物,激動得手都在抖。雖然粗糙得像個巨獸的骨架,但這可是邁向機械化的第一步啊!扶貧的硬核看點!
“點火…呃,放水!”朱明一揮手,豪氣干云,差點說禿嚕嘴。
幾個壯小伙合力,用撬棍和繩索,小心翼翼地將巨大的水輪主體順著預設的滑道,緩緩推入湍急的河水中。
“噗通!”水花四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水流沖擊著傾斜的輪輻,巨大的水輪先是微微一顫,隨即,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它沉重地、緩慢地……轉動了!
“動了!動了!”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二牛興奮地蹦起來,差點一頭栽進河里。
“嘿!真他娘的動了!”朱元璋也咧嘴大笑,狠狠拍了一下旁邊朱明的后背,拍得他一個趔趄。
朱明揉著后背,疼得齜牙咧嘴,心里卻樂開了花:“老朱叔,這才剛開始!看傳送帶!”
水輪通過一根粗大的硬木傳動軸,連接著傳送帶起始端的一個大轉盤。隨著水輪轉速加快,那大轉盤也開始吱吱呀呀地轉動起來,帶動著鋪在地上的木板“傳送帶”…紋絲不動。
“咦?”歡呼聲戛然而止。
朱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沖過去,趴在地上仔細看。問題出在滾輪上。幾個充當滾輪的圓木段不夠圓,大小不一,地面也不夠平整。摩擦力巨大無比,笨重的木板帶根本拉不動!
“卡住了!推!快推一把!”朱明急得大喊。
幾個靠得近的村民立刻上前,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推那沉重的木板帶。
“嘿喲!嘿喲!”號子聲響起。
木板帶在人力助推和水輪微弱的拉力共同作用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向前挪動了一小截,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
“這…這比老牛拉破車還費勁啊!”一個推得臉紅脖子粗的漢子喘著粗氣道。
朱元璋看得直皺眉,踱步過來,繞著那“傳送帶”走了兩圈,又踢了踢那滾輪,嗤笑道:
“朱專員,你這‘自己跑’的帶子,怕不是個癱子?還得人抬著走?這不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嘛!”
哄笑聲頓時響成一片。村民們看著這費了老大勁造出來的“神物”,像個得了癔癥的懶漢,一步三晃,還得人推著走,都覺得又好笑又有點泄氣。
朱明臉漲得通紅,尷尬得腳趾摳地。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這摩擦力的問題,他光顧著畫輪子了,完全低估了古代加工精度的限制!
“別笑!別笑!”朱明梗著脖子,強行挽尊,“萬事開頭難!這是…這是雛形!雛形懂不懂?發現問題才好解決問題!滾輪!問題在滾輪和地面!得弄圓!得找平!”
他急吼吼地指揮:“快!把滾輪都拆下來!找最好的木匠,用硬木,給我車圓嘍!磨光溜!還有這地,不平的地方填土壓實!”
村民們雖然覺得有點滑稽,但見朱專員急眼了,又想著那“自己跑麥子”的美夢,還是嘻嘻哈哈地動手拆起來。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有人拆滾輪,有人去找木匠,有人扛著鋤頭去平地,還有人圍著那慢吞吞的水輪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朱元璋抱著胳膊,看著朱明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工地上亂竄,指揮得嗓子冒煙,嘴角忍不住又往上扯。這小子,點子邪門,干起事來風風火火,就是這毛躁勁兒…嘖,還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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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河邊一片混亂又充滿生氣的喧鬧中,誰也沒注意到,河對岸那片茂密的蘆葦蕩深處,兩雙眼睛如同潛伏的毒蛇,透過搖曳的葦桿縫隙,冰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頭兒,看清楚了?”一個極低的聲音問。“嗯。”另一個聲音更冷,更沉,如同鐵石摩擦,“那水輪…還有那地上會動的長板子…聞所未聞。那黑炭…就在那棚子旁邊堆著,像山一樣。”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掃過喧鬧的工地,掃過鐵匠棚外堆積如山的焦炭,掃過棚子里隱約可見的熊熊爐火和揮錘的身影,最后,極其隱晦地,在那破棉襖敞懷、背著手、正對著艱難挪動的傳送帶指指點點、一臉嫌棄的“朱副管事”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那張臉…雖然沾著灰土,雖然穿著破爛,雖然神態舉止與記憶中的九五之尊天差地別…但那眉骨的輪廓…那習慣性抿緊的嘴角線條…尤其是發怒或專注時,眼底深處那股子無法磨滅的、如同猛虎盤踞般的威勢…
暗影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沉到了無底深淵。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讓他握著刀柄的手指關節都因過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他死死盯著那個身影,仿佛要將那破棉襖下的每一寸都刻進靈魂深處。是他?不可能!絕不可能!但…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還是說…那場震驚天下的“駕崩”…從頭到尾就是一場彌天大謊?!
“頭兒?”旁邊的下屬察覺到他氣息的劇烈波動,不安地低喚了一聲。
暗影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聲音冷得掉冰渣:“撤。立刻回稟。所見所聞,一字不漏。尤其…那個‘朱副管事’。”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兩道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悄無聲息地退入蘆葦深處,消失不見。只留下河對岸,平山村渾然不覺的喧鬧與希望,在秋日的陽光下,繼續蒸騰。
而那無意中暴露在冰冷視線下的“朱副管事”,正對著一個卡死的滾輪,不耐煩地罵了一句:
“他娘的!啥破玩意兒!給咱拿斧頭來!砍圓了算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