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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入號室的煩惱

自七號監室的鐵門在胡碩磊身后關上那一刻起,“囚禁”不再是電視劇里的畫面,而是要一寸寸啃噬皮肉的現實。空氣里浮動著汗臭與尿騷的混合氣息,像一張濕冷的網,剛罩住他的胸口,還沒來得及去感受,就聽見一個聲音從斜前方傳來——

“過來,來這洗吧!”李江站在電視底下,整個身體略微前傾、探著頭對著胡碩磊,指著電視機下面的黑洞說道。

胡碩磊這才看清,那個高不過一米五的深洞,竟然是監室的廁所,寬和深竟只夠容下一個人,黑洞的地面和左右兩邊均是由瓷砌成,主要是達到防水的功效。他貓著腰進去時,一股沖鼻子的臊味緊跟著裹上來,混著潮濕的霉味,嗆得他嗓子發緊。看到黑洞的幽暗,他突然一個激靈,聽說新進來的人往往會在沒有監控的地方接受教訓,難道此時自己要……

“傻站著干啥呢?快洗!”李江的聲音從洞口飄進來,語氣帶著點不耐煩。“水桶里有瓢,自己往身上澆。”

聽到李江急躁的呼喊,胡碩磊打了個哆嗦,微微扭過頭看看后面到底有沒有人來,即便沒人追來,萬一站在門口的李江來一個突然襲擊,他又該如何應對,想到此,他便手忙腳亂地拿紅桶里的水瓢,往身上澆了起來,怕自己稍一遲疑就惹來麻煩,怕下一秒不知會撞到什么,只能拼命加快動作,三兩下潑完水,擦好身子,穿上了原有的衣服。

李江把黃馬夾往他懷里一塞,眼神在他身上尋摸一圈后,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命令到:“穿上。”他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字正腔圓且帶著壓迫的口吻威脅著說:“這黃馬甲代表著你的身份,除了睡覺、洗澡外,這個就不能脫,不信的話,你脫一下試試。”

胡碩磊的手伸出去時,指尖微微發顫,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件黃馬甲,這件馬甲雖然軟綿綿的,但他感覺硬邦邦的,內心有說不出的茫然,代表著我的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殺人犯,還是什么更糟的名頭,先前的教師身份,還靠著殘存的記憶蒙著層面紗,如今被這黃馬甲生生地撕開了,他像從一場混沌的夢里被拽醒,仿佛黃色的馬甲就是他的鎖命符,似乎決定了曾經的命運,也將決定他余生的歸宿,他不敢給自己片刻的喘息,迅速穿上了馬夾,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發空,仿佛那件馬甲不是穿在身上,而是直接刻在骨頭里。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渾厚的聲音插了進來,打破了這死寂:“李江,把他的信息登記一下。”是江偉。他蹲在不遠處,目光掃過胡碩磊身上的馬甲,沒什么表情。

李江立即應了聲“好嘞!”,轉身從床板下面的暗格里拿出個略顯破爛的筆記本,紙頁邊緣卷得像曬得干的海帶。他把本子往通床上一摔,對著站在電視機下面的胡碩磊喊道:“胡碩磊,過來。”

胡碩磊楞了楞,唯唯諾諾地走了過來,喉嚨里擠出個含糊不清地“嗯。”

“嗯什么嗯。”李江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指著胡碩磊的鼻子,狠狠地說:“以后不管誰叫你要答‘到’”

“好。”胡碩磊下意識地應到,聲音細得像蚊子的嗡叫聲。

“好個屌,接受完指令后,要回答是‘是’,這是規矩。是規矩就是要遵守,懂不懂。”

“是。”胡碩磊縮了縮肩膀,怯懦地答道。

“蹲下。”李江的耐心像是耗到了頭,語氣里裹著不加掩飾的憤怒。

胡碩磊感到了憤懣,但又無可奈何,只好悶聲無息地蹲下。

“你TMD,腦袋是不是讓你驢踢了?”李江的怒吼突然炸開,“你剛才蹲下時怎么不答‘是’?”

話音剛落,一記巴掌已經狠狠扇在了胡碩磊的肩膀上。他頓感半邊肩膀火辣辣地疼,心里憤憤的,又慌慌的,像風雨搖曳中的黃葉,無助而又凄慘,但眼神里卻閃爍著惱怒,瞪大了雙眼,緊盯著李江,那目光里裹著不甘,像是困在牢籠里的野獸想要掙脫束縛,卻又無力改變,只能靠呲牙和瞪眼來表達憤怒。

“我肏,你還敢瞪我。”李江看出了胡碩磊的憤怒,面對一個剛入所的新人,敢于挑戰他的尊嚴,讓他的憤怒之火迅速被點燃,他便再次揚起巴掌猛擊胡碩磊。胡碩磊幾乎是本能地往旁邊一縮,躲過了李江的巴掌。

“你TMD,還敢躲。”李江罵著就準備用腳踹了過來,腳剛抬到半空,江偉的聲音冷不丁砸了下來:“行了,趕緊做記錄吧。”

胡碩磊感激地看了一下江偉,內心充滿了暖流,把內心的恐懼和憤恨都擊退了。

那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壓滅了李江的火。他悻悻地收起了腳,無奈地蹲了下來,拿起筆和紙,憤憤地對著胡碩磊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碩磊。”胡碩磊怔了一下,喉結動了動才出聲,聲音略微發飄。

“胡什么?”李江皺著眉,筆在紙上懸著,“哪個字?”

“胡,古月胡。”他頓了頓,伸出食指在空氣里給李江比劃著,“碩是碩士的碩。磊,三個石頭摞起來的那個磊。”

李江似有所悟地低頭在本子上劃拉了半天,筆尖在紙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印子。他把本子往前一遞,面帶難為情地說:“看看是這三個字不?”

胡碩磊接過李江遞過來的本子,看到上面,“磊”字被寫了基本平行的“石”字,擠在一塊兒,像堆快要塌的土塊,碩字直接寫著“數”字,不過筆畫扭歪得快認不出原樣。他看了看被李江寫成歪瓜裂棗的兩字,嘴角抽了抽,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能低聲道:“磊是對的……碩不是數字的數,是左邊一個石,右邊一個頁。”

“啥石、啥頁?”李江不耐煩地把筆和本,扔到了胡碩磊的面前,不耐煩地說:“我小學都沒有念完,哪認識這些稀奇古怪的漢字,你們自己寫吧。”他瞥見了胡碩磊的嘲諷,輕蔑地說道:“起個名字還這么文縐縐的,有能耐地別進來啊!”

聽到李江的這話,胡碩磊像被人澆了盆冷水,渾身的血都往臉上涌。他想起從前在學校,學生總說他板書的字方正,同事笑他說話也帶著書卷氣——那些曾被溫柔以待的細節,此刻被李江的嘲諷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任人踐踏。他低著頭,拿過筆和紙,鄭重地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幾乎要劃破紙頁,像是要把心里那點羞憤,都順著墨跡摁進這屈辱里。

李江看到胡碩磊寫完,便一把奪了過來,不屑地問:“接著說你的年齡,家庭住址,個人經歷,犯啥事進來的。”

胡碩磊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似的,一句接一句地往外擠:“我今年24歲,住山南省天州市銀河縣柳條鎮胡莊村。自幼上學,大學畢業后在縣實驗中學當老師,因拿刀捅傷了人進來的。”

最后幾個字說得極輕,像是被驚著似的,尾音在喉嚨里打了幾個轉才敢落下來。

“你在實驗中學當老師?”江偉的聲音忽然插進來,他一直默默地看著電視,此刻緩緩轉過頭,燈光映著平靜的臉,讓人看不出有任何情緒。

“嗯,今年年初剛上班。”

“噢,現在校長還是劉建軍嗎?”

“是的。”胡碩磊點點頭,聲音里多了點不易察覺的恍惚,“聽同事說,他明年該退休了。”

江偉“嗯”完一聲,深深地吐了口氣,氣息略顯沉重,像是有什么心事被這沉重的嘆氣吐了出來。

李江看江偉沒有接著往下說話的意愿,便緊接著問道:“你有沒有什么傳染病?”

“沒有。”

“家庭有沒有遺傳病史?”

“那也沒有。”

“你是拿刀捅了人,那就是故意傷害。”李江頭也不抬地定論,接著又拿起筆往對面的墻上一指,“你看到墻上字了嗎?那是《在押人員的權利及義務》,就是我們在押人員享有什么權利,該履行什么義務你都要逐字背誦,還有你犯的什么罪,該受到什么樣的處罰,也要背誦,如果背不下來的話,會有你好果子吃的。”

胡碩磊順著他指的方向抬頭,只見通床上方,張貼著一張廣告油紙,紙上的文字密密麻麻,擠得連縫隙都快沒了,可他鼻梁上的眼鏡,由于含鐵被沒收了,那些文字在他眼里就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別說辨認筆畫,連行與行的界限都分不清,他下意識地瞇起眼,想把那片模糊看清楚些,可無論他怎么使勁也無法看清上面的文字,便無奈地對著李江說:“我看不清。”他的聲音怯生生的,像怕驚擾了什么,“有沒有寫在紙上的。”

李江低頭收拾筆和紙,聞言抬了抬眼皮,語氣比剛才緩和了些:“有,明天給你拿。”興許是江偉的那句斥責擱在他心里,讓他有所忌憚,口氣也變得溫和起來。

“李江,你先把胡碩磊的臉盆歸置好。”江偉這時開口,指了指自己向前的空位,說:“過來坐,胡碩磊。”

胡碩磊剛準備起腿上通床,只聽到褲子“嘶啦”一聲撕裂了,惹得坐在床板上的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頓感尷尬,又重新蹲了下來。

“李江,回頭給他找一個大褲頭換上。”江偉的聲音沒有什么波瀾,像是在說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好嘞。”李江應著,就把胡碩磊的臉盆塞進了床底。

“你是老師,怎么會拿刀捅人呢?”江偉的聲音忽然漫過來,不高,卻像一塊石頭丟進平靜的湖水里,引起了層層漣漪。

胡碩磊剛坐在江偉的旁邊,聽到江偉的問話他楞怔了一下。喉嚨像是被堵住了,那些混沌的記憶碎片猛地涌了上來,讓他無所適從,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蒙著層霧,重重吐了口粗氣,那口氣里帶著說不出的無奈:“喝了酒……一時的沖動。”胡碩磊聽到這樣一問,內心的思緒又被翻騰起來。

“沖動”兩個字輕飄飄的,落在死寂的號室里,卻像沉進水里的石頭,半天沒有浮上來。電視還在嗡嗡作響,屏幕上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周圍人的臉上。胡碩磊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看到前幾排那些光腦袋,隨著電視畫面微微晃動,頭皮上那一道道淺疤,在耀眼的白熾燈下清晰可見,像一道道無形的警示,昭示著他們曾經的過往。每個人身上的紋身也露了半截,青黑色的龍尾甩在肘部,鱗片被肌肉牽扯著,像是要從皮膚里鉆出來似的。那些光著的腦袋、滿頭的疤痕、青黑的紋身,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漸漸化成一團團影子,纏著酒氣和刀刃的寒光,一點點往他心里鉆,讓他恐懼里混著懊悔,像潮濕的霉斑,悄無聲息地爬滿了五臟六腑,讓他整個身子都顫栗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穿紅色馬甲的值班人員喊了一句:打鋪。

那聲音像塊石頭砸進死水,十幾個人“噌”地從床板上彈起來,動作快得像按了開關,他們木然地站在床邊,脊背挺得筆直,連呼吸好像都是被統一掐著節奏。只見兩個精瘦的人爬上通鋪,掀開靠在通床邊角的被褥垛,他們先將江偉的鋪位放在吊扇正下方,約有半米寬的地方,將被褥鋪得平平整整,才把枕頭居正放好。江偉左右兩則的鋪位稍微次之,寬度也略微窄了一些。其余的鋪位就潦草多了,被褥也是隨手一扔。

“都上去睡吧。”隨著江偉的一聲令下,所有人自覺按照固定的位置睡去,他們頭腳交錯著擠在一起,除了江偉和他旁邊的兩位置還輕松一些,其余連的翻身的空隙都沒有。胡碩磊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便孤零零地站在床邊,看著通床密不透風的睡姿,手腳無處安放。

“在廁所邊,給新人留出一個位置。”江偉的聲音從人縫擠出來的,但有著不敢違抗的分量。右側的人員都迅速往中間擠了擠,擠出一道僅容下半個身子的縫隙,大概這二十公分之寬。胡碩磊顫抖地脫下衣服,面向廁所側身躺了下來,背后人呼出的熱氣噴灑他的脖頸上,膈應地他本能地縮了縮頸脖,廁所的馬桶泛著酸餿味,直往鼻子里鉆,面對此時的窘態,像喘氣都得收著勁兒,生怕一動就碰醒了旁人。

“偉哥,關燈吧。”值班的人問道。

“嗯。”江偉應得很輕,像怕驚擾了自己似的。

“胡碩磊,你起來把燈關了。”

胡碩磊慌忙撐著床板坐起,怯懦地問:“開關在哪?”

“在廁所里,”值班的人不耐煩地揚了揚下巴,“最上面一排、從門口的位置數第七個瓷磚,那就是開關的位置,這是聲控燈,你得用力地拍,燈才能滅,你睡的位置,離廁所最近,只能你去拍。”

胡碩磊應了一聲,貓腰鉆進廁所,借著燈光,按要求找到了瓷磚的位置,用力地拍打了三下,沒想到燈并沒有滅,整個號的人也都在屏聲斂息地關注著他,使他頗顯得尷尬,于是他再次用力拍打了三下,燈仍然是亮著,此時他的手已經有些紅腫,還帶著些疼痛。

我已經使盡全力啦,怎么可能還亮呢?胡碩磊正在疑惑的同時,隔壁號已經有人咆哮:隔壁屋,你們怎么回事啊,怎么把我們屋里的燈給弄滅啦,你們是不是故意找事呢?此時,值班的人又嚴肅地對著胡碩磊說:“胡碩磊怎么回事,你怎么把隔壁號的燈給關了,是不是用的力量過大了,快點,趕緊給人家拍著。”

聲音通過墻上的透氣窗傳了過來,胡碩磊聽聞大驚,難道是自己用力過猛了?怎么會把隔壁房間的燈弄滅了呢?于是,他又重新將聲控燈的位置,再次核準了一下,確認無誤之后,又重新打擊了三下,他見隔壁沒有了動靜,心想隔壁屋的燈,應該拍著了吧。

“偉哥還得睡覺呢?胡碩磊你咋回事啊,一個你都弄不滅,快點把咱們的燈弄滅了。”值班的人氣憤地對著胡碩磊說。

胡碩磊繼續用力地拍著,但無論他怎么竭盡全力的去拍那塊瓷磚,燈還是一直亮著……他不由自主地埋怨道:“報,報告值班員,是不是線路出了問題,怎么可能拍不滅呢?”

話音剛落,號里突然爆發出哄堂大笑。不知又有誰說了這么一句:“真是個傻屄,這地方那有能滅的燈?不知道監管單位都是長明燈啊。”又是一陣大笑,震得他耳膜發疼。

“笑什么呢?怎么回事?還不快睡覺。”透氣窗上的一聲棒喝,頓時號里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江偉立刻半坐起來,對著巡道上的警察揚聲應到:“沒事,宋干部,都好著呢,馬上就睡。”

“沒事,就好,趕緊休息。”巡視警察說完后,就匆匆地離開了。

腳步聲漸遠,號里重歸死寂。胡碩磊在此時已經明白,原來是號里的人耍他。他沒再說話,默默地爬到那個窄縫,躺下時,后背的喘氣聲和面前的尿餿味依然,但他的思緒卻一時無法平撫。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有人磨牙,“咯吱、咯吱”像在咀嚼著骨頭;有人囈語,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還有人打鼾,震得這個污濁的空氣都在發顫。胡碩磊雖然閉著眼,但他沒有一點睡意,枕著自己彎曲的臂膀,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幽暗的廁所,一邊聽著眾人的打鼾聲,一邊腦子里雜亂地想著十幾天發生過的一幕幕,思緒也像泛濫的洪水,不知飄游到了何處……

不知不覺中,睡意襲來。睡夢中,他似乎來到了懸崖邊上,后面有人將他推了下去,他“啊”了一聲,真的感覺到自己跌落在了地上。原來睡在他身旁的人,一伸腿就將他蹬了下去。

“怎么了?”看到跌落在地的胡碩磊,值班的人趕緊走過問他。

“沒事,就是從床板上跌了下來。”

“這很正常,人多床板窄,時間一長你就適應了,趕緊睡吧,明天再來個人,你就睡到里面了。”值班的人邊說,邊站回了原位。

胡碩磊慢慢騰騰地爬起來,看到他的位置已經被人占據,感到十分沮喪和苦惱,他將睡得沉的人往里推了推,勉強地躺了下去,內心的情感一時難以自制,嗓子好像被什么哽咽著,眼眶里涌出兩汪晶瑩的淚水。

雖然思緒翻騰不止,但胡碩磊身心已經困乏到了極致,不一會兒,他就在窄小的空間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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