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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過渡號的第一天

  • 罪惡的救贖
  • 夢飛心沉
  • 8285字
  • 2025-08-07 08:43:18

后頸的汗餿氣味混著斜對過廁所飄來的尿騷味,在鼻腔里結成了黏膩的網,像發餿的面包,帶著發酵過度的酸腐。頭頂的白熾燈始終亮著,光線像數萬根細針,扎得人眼皮發沉,卻偏要把睡意戳得懸在半空中,淺得像初冬水面上的薄冰,一觸即破。

睡意正濃時,胡碩磊的耳際突然炸響一聲粗糲的“起床”。

混沌中,鐵門“哐當”的撞擊聲直接砸在了胡碩磊的耳膜里。他迷糊的睜開眼,刺目的白光里,十幾條人影已魚貫而出,脊梁骨像被無形的線牽著。他驚慌地坐起來,趿拉著拖鞋跟上隊伍,走進風場。

風場顧名思義就是犯罪嫌疑人放風的場所,所謂放風也只不過從全封閉的場所到另一個半露天封閉的場所。它與監室僅有一墻之隔,十五平米的空間被白墻和鐵網勒得死死的,連陽光都得碎成網眼大小的塊,頭頂密如蛛網的鐵網,因年長的緣故,銹跡斑斑,像一道道凝固的嘆息,昭示著這里從未有過真正的“風”。

平時風場的門緊鎖,只有到了放風、吃飯和洗漱時間,二樓巡道上管教的鑰匙才會轉動鎖芯,打開風場。風場門口羅列著幾排壁櫥,格子里放著牙杯、臉盆、洗潔精等個人物品。

走進風場的十六七個人,迅速排成四、五排,江偉站在最前,面對著隊伍,踏著步,肩膀塌著,有氣無力地喊著:“一二一,1、2、3、4”。后面的人也跟著應和,聲音稀稀疏疏,腳步拖沓得像綁了沙袋,低沉而又緩慢,沒有任何的朝氣可言。隨后,江偉又領頭唱了幾首紅歌,歌曲的調子被風吹得七零八落,旋律也聽不出半分的抑揚頓挫,像秋日里將死的蠅蟲,在鐵網罩住的天空下有氣無力地撲騰著。

紅歌唱完,眾人突然像活過來似的,拿起壁櫥里的洗漱用品,奔向風場里角落里的水龍頭,有條不紊地進行洗漱。

“給你!”一只手突然伸到胡碩磊面前,李江拿著條深灰色的大褲頭,又接著說:“把這個換上吧,把那條褲子扔了吧。”

“謝謝。”胡碩磊慌忙地接了過來。

“不要謝我,要謝偉哥,你的洗漱用具,我都放你臉盆里,你直接找個地方放好了,下次你用的時候就好找了。”李江指著放在風場門口壁櫥上隔層里的一個臉盆說。

胡碩磊剛要應聲,肚子突然一陣發緊,下意識地捂著腹部:“好的,我想上廁所,怎么上呢?”

“等等偉哥他們幾個都上完了,你再上。”李江說著,端著臉盆就往水籠頭走去,好像忘了什么,又提醒到:“另外,上大廁不能超過3分鐘。”

胡碩磊心里頓了一下。原來在這里,上個廁所也分個三六九等?三分鐘能夠做什么?他無奈地搖搖頭,看樣自己晨起如廁的習慣,到這兒只能調整過來了了。

洗漱完畢之后,通鋪上有兩個人在通床上打被垛,他們先是將最兩邊的被子抻平,疊成方方正正的塊,穩穩落坐在底層,其余被子也被疊成同等大小方塊,依次而疊放,末了,把江偉地放在最上面,他們取過專用罩子,從上往下輕輕一,整個罩子便服帖地裹住整個被垛,原本就齊整的垛子頓時更顯得棱角分明,像塊被精心裁切的長方體,立在了通鋪一角。

“白新濤。”江偉朝著人群里喊了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唉。”應聲從人群里站起來的是個年近五十,個頭不高,棱角分明的臉龐,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皮膚黝黑的人站了起來。

“胡碩磊這幾天的規矩,由你來教。”

“好嘞。”白新濤應得干脆,轉頭就沖胡碩磊擺了擺手,“胡碩磊,你過來。”

胡碩磊心里一緊,立即跑了過去,在白新濤的面前蹲了下來,左膝幾乎要磕到冰涼的水泥地。

“我先給你介紹一下咱們號。”白新濤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咱們是過渡號,顧名思義是我們從自由人變成犯罪嫌疑人身份的一個過渡場所,也就意味著,這個號人員流動比較強,固定不變的就是三個人,第一個是我們號長江偉,第二個就是管學習的我,第三個就是管紀律的程軍,其余的則是在這呆著不會超過一周。每個號二十四小時都有值班的,就是你看到那邊這兩個人,他們穿的是紅色馬夾,其他的人都是黃色馬夾,今天你也得被安排值班,值班紀律在你值班的時候會有人告訴你。一個號都有兩名管理警察,一個是主管、一個是協管,我們主要管教干部姓趙名立,協管干部姓劉名新陽,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定要記住,趙干部明天該來了,他會找你談心,他叫你的名字,你要立即答‘到’,接受他的指令后,要立即答‘是’,你到他跟前后,蹲下說:‘報告政府干部,我叫胡碩磊因犯故意傷害罪被銀河縣公安局于2012年7月23日刑事拘留,請訓話。’聽清楚了嗎?”

白新濤的目光像釘子似的扎在胡碩磊臉上,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剛才我說的,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胡碩磊的聲音有些發緊。

“好,復述一遍。”

“報告干部,我叫胡碩磊——”他喉頭哽了一下,把每個字咬得生疼,“因犯故意傷害罪被銀河縣公安局于2012年7月23日被刑事拘留,請訓話。”

“好,不錯!”白新濤嘴角扯了扯,說不清是夸獎還是嘲諷。“不虧是大學生,一學都會。”他停頓一下,換了副沉重的語氣。“下面,我在教你值班報告詞,假如我們現在正在學習,干部進來后,如果你在值班的話,你要開始喊口令:起立,坐下。報告干部,七號在押人員正在學習,請訓話。干部一般會答一句:繼續學習。他說完之后,你再對著大家復述一句:繼續學習。且記報告時,一定要將頭低下,而且也不能平視干部,這個一定要記住。下面我們來演示一下,由我來冒充干部,你正在值班,現在給我來一遍。”

胡碩磊站了起來,低著頭,略微緊張地對著眾人喊:“起立,坐下!”隨后,又轉過身對著白新濤:“報告干部,七號在押人員正在學習,請訓話。”

白新濤面無表情地說:“繼續學習。”胡碩磊扭過頭緊接著說:“繼續學習。”

話音剛落,鐵門“咣當”一聲就被打開,鐵門與門框摩擦的尖嘯刺得讓人耳膜發疼。

“李江,準備打飯。”江偉的聲音從里面傳了過來,帶著命令式的口吻。

李江一個激靈,抄起墻角的飯桶躥了出去,飯桶在他手里劃出來回晃蕩、急促的弧線,邊緣磕碰著褲腿發出的聲音,異常的清脆。不到半分鐘,他就提著一桶折了回來。鐵門落鎖的瞬間,其他人都拿起各自的塑料飯盆,走到風場,排成兩排相向的蹲姿,膝蓋擠著膝蓋,像兩串被穿起來的螞蚱。

李江趕緊在風場門口放置了三個凳子,江偉、白新濤和程軍,依次而坐,李江先后給他們三人盛上了湯。

他們三人盛完后,眾人也陸續將碗遞到李江跟前,毫無秩序的排落在地面上,胡碩磊順勢也將自己的碗遞了過去,看到自己的碗混進那一排顏色各異的塑料盆里,像一滴剛墜落進墨池的清水,瞬間沒有了痕跡。

李江的勺子在飯桶里翻飛,鐵勺與塑料飯桶碰得“砰砰”作響,多半泛著白沫的面湯很快漫過每個人的碗底。“把你們自己的碗都端回去。”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些許不耐煩的成分。蹲坐前面的人立刻伸手接碗,并依次往下傳,胡碩磊是最后一個接碗的,他蹲坐在最靠邊的位置,腰部抵著墻根的潮氣,指尖觸到碗沿時,他看到碗里的湯稀得可鑒照人,蒼白的臉色,凌亂的頭發,微微發紅的眼眶,甚至連喉結滾動的痕跡都看得分明。他盯著這碗里這片晃動的倒影,忽然緊閉雙眼,兩顆滾燙的眼淚,也悄無聲息地墜落在碗里,濺起的漣漪把自己的影子攪得更碎了。

正當大家準備喝湯時,鐵門上的小窗被打開,江偉聞聲對著白新濤說:“白新濤趕緊去拿饃。”

白新濤應聲而起,拿著饅頭盆走了過去。

“你們幾個人啊。”隔著鐵門的小窗,送饅頭的在押人員問道。

“十七個。”

“這是十九個饅頭,多的你看著弄吧。”

“好嘞,謝謝。”白新濤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熟稔。

饅頭拿回來了后,白新濤挑了五個白凈的放在自己的跟前,剩余的交給了李江,李江順勢將饅頭傳了下去。饃在眾人里傳遞,到胡碩磊時,只剩下拳頭般大小了。

“吃飯吧。”江偉的聲音從凳子上傳過來,帶著讓人不敢違抗的威嚴。

頓時,風場里頓時響起了咀嚼聲。有的狼吞虎咽吃,饅頭渣落下嘴邊也顧不得擦拭;有的小口啜湯,再吃口饃,饃塊在嘴里反復碾磨,喉結也是半天滾動一下,硬是將那口難以下下咽的食物咽了下去。

胡碩磊把饅頭掰成小塊泡進湯里,浸泡過的饃塊變成了乳白色,在湯里浮浮沉沉,胡碩磊用勺子挖了一勺放進嘴里,泡軟的饃塊帶著股發酸的面味,在舌尖上慢慢化開,他使勁往下咽,卻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口,緊接著,他又挖了一勺,狠狠地咽了下去。

“李江,還剩下一個饅頭,你給大家分一下吧。”江偉抬手指了指,饃盆剩下的饅頭,扭頭對著李江說。

“是。”李江將饅頭接了過來,掰了四塊,交給了他周圍的四個人。

“謝偉哥。”四人異口同聲,聲音裹著點討好的諂媚。

稍停一會,江偉看到周圍的人都吃完蹲在地上,便揚了揚手說::“刷碗吧。”話音未落,十幾個人像被風吹動的草,齊刷刷地起身,自成一排往水龍頭涌去,沖洗碗具的聲音攪碎了片刻的安靜。

“胡碩磊。”有人喊他。

“到。”胡碩磊幾步跨過去,在程軍面前蹲下。

胡碩磊這才看清程軍的模樣:四十上下,身體矮胖結實,皮膚黝黑,面部冷峻,那雙眼睛掃過來時,讓人看了都有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

“先把你的碗勺放到這兒。”程軍下巴朝風場門口的壁柜揚了揚,“另外,廁所、風場的衛生教給你打掃,地面不能有水,等一會我要檢查。”

“是。”胡碩磊回答的短促而有力,聲音里仍然帶著點沒褪盡的學生氣。

胡碩磊在吃飯后,便攥著條發灰的毛巾,兩手各執毛巾的一頭,弓著背、埋著頭,在風場里來回地擦拭。待來來回回十幾趟,風場里水泥地上的湯漬、饃漬被擦得干干凈凈,再直起身,后腰酸得像要斷了,額頭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打掃完風場衛生回到監室,眾人按照各自的位置坐了下來,二樓過道上傳來皮鞋聲。聲音剛停,二樓過道上站立了一名警察,對著里面的人大聲地說:“點名,報數。”。

聽到警察的聲音之后,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江偉先報了“一”,后面的人依次報:“二、三……十七。”報數聲此起彼伏,最后一個聲音落地時,所有人都挨著床板蹲了下來。

“報告干部,我們號共十七個人,已經報數完畢。”江偉仰頭朝著樓上喊,聲音里有著股熟練的恭敬。

警察在二樓過道上“嗯”了一聲后,風場上的鐵門關上了,鐵門落鎖的“咔嗒”聲,像塊石頭砸到每個人的心里。

白新濤將胡碩磊叫到了跟前,將寫有在押人員的權利和義務以及自己權利受到侵害時的投訴途徑的幾張稿紙,交給了胡碩磊。

胡碩磊展開紙張,上面的字是用碳素筆寫的,筆鋒又急又重,有些筆畫戳破了紙背,透著股不見底的陰翳,仿佛要把人拽進什么深不見底的地方去。那些“遵守”“服從”“不準”等看似不起眼的文字像釘子,密密麻麻地釘在了紙上,像是書寫的人隱著什么痛,想要掙脫卻無能為力:一是遵守法律法規和看守所管理規定,服從值班武警的看管和看守所民警的管理,‘服從’兩個字下面被重重點了兩點,昭告著這里面的內容不能有絲毫的違逆;二是遵守看守所一日生活制度,按規定的作息時間進行活動,接受法制、道德、文化等思想教育,‘遵守’二字被畫了個圓圈,圈沿的邊緣雖然歪歪扭扭,卻像道勒緊的繩,透露出不容置喙的強硬;三是發現其他人員預謀實施逃脫的行兇、自殺等行為要立即報告、制止,不得隱瞞包庇。看到‘自殺’兩個字,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砸中,那晚柳樹下伸頸繩索的畫面,瞬間被定格,他理解這規定的真正涵義。

再往下,字跡越發潦草,像是寫字的人顫抖得厲害:“不拉幫結伙、恃強凌弱、侮辱、虐待、欺壓、毆打體罰”“不私藏利器、繩索、香煙、火柴、打火機等”“不準搶吃多占、伙吃伙喝、私自調換鋪位、蒙頭睡覺、兩人合蓋被子”等等,這十二條規定都擠在紙上,每個字都帶著強壓的氣息,層層疊疊壓過來,讓人喘不過氣。那些“不準”像一道道緊箍咒,把“人”字勒得變了形,仿佛在說:你犯了罪,到了這里,靈魂都要被抽走,只剩下一具聽話的軀殼,只有這樣你才能完成罪惡的救贖。

翻到背面,“在押人員的權利”幾個字寫得潦草,遠不如前面的義務端正:入所體檢、患病治療、財物保管、吃足伙食、每日的八小時睡眠、不受欺壓、上訴控告、親屬會見……等十二條權利羅列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間里透露著真實,但又讓人無法靠近,像冬天結在玻璃窗上的冰花,看著明明白白,想用手去碰,指尖剛挨上就化,只留下一片濕冷的痕。

權利和義務是相互對應和制約的,也就是說作為被羈押的人員,必須有義務去遵守看守所制定的一些相關政策,那么相應的,他也就享受一定的權利。在任何單位的個人,沒有人只享有權利而不承擔義務,也不會只承擔義務而不享受權利。

正當胡碩磊準備潛心背誦時,旁邊忽然湊著過來個影子,聲音壓得比蚊子的嗡鳴聲還低:“不要看上面寫的,凈JB虛的,我都進來八九回了,他們只講義務,很少講權利的。”

胡碩磊一轉頭,撞進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睛里。這人個頭不高,身材瘦得像根曬干的蘆葦,膚色是那種不見太陽的黑,眼窩和兩腮都陷著,顴骨和嘴唇卻往前凸,尖嘴猴腮和賊眉鼠眼這兩個詞好像專門為他而發明的。

“我叫劉偉明,”那人咧嘴笑,露出滿嘴黃牙,“不過,我的名字已經很少有人提起,他們都叫老賊。”雖然這老賊不到三十歲,但已經進出看守所或監獄不下于八次,他從小父母離異,本來是判給了父親,父親后來又重新組建了家庭,自然疏于對他的管理和愛護,他也為此憤憤不平,認為父親自從結了婚之后,不再愛他,處于青春叛逆期的他在跟父親大吵一頓之后,便去找她的母親,誰知她母親也重新組建了家庭,只讓他在家吃了一頓飯,就送他回家了,父親為此還痛打了他一頓。從此他離家出走,四處游蕩,結識了一個收留他的慣偷,開始拜師學“藝”,練就了一身“偷”的本領,剛開始跟著師父和師兄學偷,膽子大了之后獨立門戶,開始單開,他頭兩次進看守所的時候,他父親還一直來看他,但見他屢教不改,再加上自己的生活本是拮據,便對他也是聽之任之、不聞不問了。從此他就徹底走了以偷盜為“職業”的道路。

劉偉明每次作案也都不大,案值一般不會超過五千,偷到手就任意揮霍、盡情享受,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沒錢了就再去偷,如果被抓,無論公安機關使用什么手段審訊,他只認這一起,所以他每次被抓也只是被判個年兒半截,自然也就幾進幾出看守所或是監獄了,如他所說:進了牢房出牢房,再進再出,出出進進白了頭,斷了腸。

“劉偉明。”白新濤的吼聲像塊石頭砸進了號室。

“到!”劉偉明幾乎是彈起來的,手腳并用地躥到白新濤面前,直接蹲了下來。

劉偉明還沒有蹲好,白新濤重重一巴掌就摔在了劉偉明的額頭上:“你他媽的真是滾刀肉,廢話還不少,真當自己是老油條,這是學習時間該干嘛,你不知道嗎?你給我背誦一下在押人員義務的第三條。”

“是,第三條是發現其他人員預謀實施逃脫的行兇、自殺等行為要立即報告或制止,不得隱瞞。”劉偉明回答得又快又急,像怕慢一秒就漏了什么。

“回答完了嗎?”白新濤的聲音冷得像冰。

“報告!回答完了。”

“你TMD,你把‘包庇’兩個字給吃了,今晚雙班,滾回去。”

劉偉明灰溜溜走了回去,他立即明白了,他忘記背誦最后兩個字:包庇,他都是幾進幾出的人,竟然一緊張把這兩個字給忘了,但為時已晚,今天晚上的雙班肯定要值了。

胡碩磊縮在角落,心臟突突直跳。不過跟自己說句話就挨罰?雙班又是什么?他不敢問,只覺得難喉嚨發緊,眼睜睜看著劉偉明垂頭喪氣地歸位,只感覺脊背發涼。

大概九點鐘的時候,號門的鐵鎖有了轉動的聲音,每個人都陡然緊張起來,胡碩磊的眼皮也猛了跳了一下。開門后,一名五十歲左右,身材雖然高大,卻顯得瘦弱,一雙濃眉大眼,顯得炯炯有神的警察站在了過渡號門口,他就是過渡號承包干警趙立,副主任科員,他原本是城關鎮派出所副所長,因為在工作中出現失誤,被調入到了看守所任管教干警。

看守所警察值班,一般是每三天值班兩天,休息一天,第一天是主班,晚上需要住到看守所,組織給各號室打飯、組織犯罪嫌疑人提審等等,樣樣必須親力親為;第二天則是副班,副班事情稍少一些,只是參加所里的一些臨時性工作。

“起立,坐下!”穿紅馬甲的值班人員猛地低頭,聲音里挾裹著恭敬,“報告干部,七號在押人員正在學習,請訓話。”

趙立立在門口,眉峰壓得很低,只從鼻腔里擠出四個字:“繼續學習。”他目光掃過號室,最終落在角落那個坐得僵直的身影上,徑直走到了過去,對著胡碩磊說:“你是新來的。”

胡碩磊像坐在彈簧似的彈了起來,后背的冷汗瞬間洇透了后背,緊張地報告:報告干部,我叫胡碩磊因犯故意傷害罪2012年7月23日被刑事拘留,請訓話。”話音未落,胡碩磊直接蹲了下來,額頭幾乎要低到趙立的膝蓋。

“跟我出來一下。”趙立說著就出了號門,胡碩磊腦子一片混亂緊跟著趙立走了出來,走進了一個六七平方米的警察辦公室。辦公室設施非常簡單,一個木式長條椅,一個米黃色的辦公桌,辦公桌放置了一臺臺式電腦和一些零亂的文件夾。

凡是進入看守所的在押人員,按照要求管教干警必須在24小時內對其進行談話,了解其思想動態,以便消除思想壓力,使其盡早地適應監室的生活。

“你坐。抽煙不?”趙立指了指長條椅,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對著胡碩磊晃了晃。

“謝謝干部,不抽。”胡碩磊緊張地擺了擺手,屁股緊挨著椅子邊坐了下來。

“你是因為啥進來的?”趙立看似不輕易,卻暗含著玄機地問。

“是因為故意傷害,將我堂舅刺死、表弟刺傷了。”

“哦,事已至此,想開一些。你是自首?”

“是的,我昨天才去城關鎮派出所自首的。”

趙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掠過坐在椅子上的胡碩磊,“我看你的個人簡歷,你是教師,自然也是明事理的人,一些事情發生了,就不要逃避,勇于面對,你是自首,肯定要做好接受處罰的準備,心里也不用有那么大的壓力,想開些,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在看守所就要守規矩就行,要遇到什么事,或者什么難處?我只要值班就會到號里轉一圈,你直接找我就行。”

“沒什么事,謝謝干部!”

“好,那就回去吧。”

趙立沒再追問,起身拉開門帶著胡碩磊走出了辦公室。

趙立讓胡碩磊先胡碩磊先回號室,隨即對江偉揚了揚下巴。

到辦公室后,趙立拿了根煙直接交給了江偉,并讓他點上。江偉深吸一口,煙霧順著喉嚨滑下去,在肺里打了轉,渾身的筋骨像被溫水泡過,舒坦得他微微瞇起眼。

“這兩天號里沒什么事吧。”趙立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沒有,一切都好著呢。”江偉吐著煙圈,順勢將指尖的煙灰彈進了垃圾筒里。

“新來的胡碩磊注,你多照看。”趙立往門口瞥了眼,聲音壓得低了些,“重刑犯,一死一重傷,還是親戚。真要判下來,有可能是極刑,他這心里頭壓著山呢,你們最好別跟他起沖突。”

“我瞅著像老師,斯斯文文的,不像惹事的,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吧。”

“不好說。”眉頭擰了擰,“今天交接班的時候,所里要求重點關注他,剛才我也跟他談了兩句,也沒有聊出個所以然來,你在號里時刻注意他的心理變化,要是有什么異常情況,及時反饋給我。”

“好的,我會注意他的,”江偉頓了頓,喉結動了動,“我那案件沒什么進展吧?”

“這兩天我也沒跟你家人聯系,應該還是老樣子。”趙立往椅子靠了靠“要是有什么事的話,他們會跟我打電話的,你也放寬心,你的事家里一直在跑著呢。”

江偉扯了扯嘴角,煙蒂燙到手指才猛地甩掉:“沒事的,我來這都已經將近三年了,也習慣了。對了,今天有幾個在號里已經呆了七天了,該下到生產號了。”

“好,我等會去辦,煙再抽一根吧。”趙立順勢將煙又遞了過去。

“不抽了,這兩天有些咳嗽。”

“把推子拿走,給新來的人理發,另外,把這包牛肉拿走吃吧。”趙立指了指長條椅旁邊的一個黑色塑料袋。

“好。”江偉接過了推子,提起黑袋子跟著趙立返回了號里。

上午十點鐘,二樓過道里傳來鑰匙的叮當聲,風場的鐵門被拉開了,陽光像淬了火的鋼針扎了進來。

“放風時間到了,大家都先出去。”江偉靠在門框上,聲音沒什么起伏。

十幾個人迅速起立,有順序地涌入了風場,眾人也是三三兩兩圍在一堆,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時不時還爆發出陣陣笑聲,給這個壓抑的空間帶來一些歡快。此時的太陽高懸,盛夏灼人的陽光,透過鐵網斑駁地映照在地面上,一股熱氣頓時撲面而來,胡碩磊抬頭看看陽光,此時正有一只鳥兒從高空俯沖下來,直接落在了鐵網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呼”地一聲又轉身飛走了……我如果是一只鳥該多好,可以自由的翱翔,胡碩磊無奈地嘆息著,內心五味雜陳,找了一個角落獨自蹲了下來。

“李江,把推子拿過去,把胡碩磊的頭發理了。”江偉淡淡地說。

李江拎著推子走向水龍頭,用水沖了沖推子,對著胡碩磊:“蹲下,我給你理發。”

推子貼著頭皮碾過,黑發簌簌落在地上。胡碩磊盯著地上的碎發,眼眶忽然發燙,連頭發都由不得自己了。正楞神時,推子猛地卡進頭發里,一陣刺痛順著頭皮躥上來,仿佛頭皮就要被扯開似的,他只好咬牙堅持,不敢有絲毫的怨語。

“理完了,你用洗潔精去洗洗吧,推子有些陳舊,老是夾頭發。”李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胡碩磊一聲不響地走到了水龍頭下,冰涼的水澆在頭上,混著黏膩的泡沫流淌下來。他抬手一摸,指縫里沾著暗紅的血跡。風卷著熱氣掠過來,剛剃光的頭皮先是一陣灼燙,接著泛起針扎似的刺癢,他望著水盆里的泡沫和血絲,忽然明白,自頭發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個站在講臺上的胡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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