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后,車廂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一般,只有引擎發動時的輕微震顫在蔓延,攪得人心神不寧。胡碩磊不知將要被帶往何處,內心疑惑地望著身邊的兩名警察,就聽見一名警察對著前排的司機說:“老吳,咱們去縣醫院。”
“縣醫院?”這三個字像重錘砸進了胡碩磊混沌的思緒里,他下意識地攥緊了雙手,大腦開始飛速地旋轉,各種猜測在腦子里亂撞,卻怎么也理不清這突如其來方向?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去醫院?難道是要帶自己去看看表弟?還是太平間堂舅的遺體?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給否定了,不可能!如果不是這,那會是什么呢?他咽了口干澀的唾沫,指尖微微發顫,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警察同志,為什么要我去醫院?”
“送你去體檢。”警察的聲音平鋪直敘,聽不出有太多情緒。“你這情況,算是自首。作案經過其實我們早都掌握了,跟你說的差不多,不復雜。”他頓了頓,緊接補充道:“而且我們能確定,你不是預謀犯罪,屬于激情犯罪。那么,接下來,就得送你進看守所了。”警察抬眼望向窗外,玻璃上倒映著他模糊的輪廓,“按規定,所有犯罪嫌疑人進看守所前,都得先體檢。”窗外的陽光正好,樓下的槐樹上有鳥雀跳來跳去,嘰嘰喳喳的,襯得車內格外的安靜。
胡碩磊聽到“體檢”兩個字,緊繃的后背莫名松了些,他最怕的不是看守所,是不敢面對,不敢面對表弟那無助的眼神,還有就是舅媽撕心裂肺的痛,想到這一股悔恨突然漫上來了,不是如潮水,而是駭浪驚濤,鋪天蓋地的涌進他的心房,把他的五臟六腑也侵蝕了,他知道這個波浪會一直侵蝕著他的身體,直到他的身體腐爛為止。
公安局離醫院大概有兩公里路程,一根煙的功夫,車輛就駛進了醫院。醫院還是和往常一樣喧騰不安,來回穿梭著的人群,都帶著一絲絲無奈和惆悵,就連那飛翔于醫院的小鳥,也都病怏怏的,無力地撲閃著翅膀。
車剛停穩,兩名警察從兩邊開車門下了車,押扶著胡碩磊走出車身,手腕上的手銬輕輕磕碰出脆響,他被夾在中間往門診樓挪移,浸滿污漬的皮鞋踩在醫院燙得發軟的水泥地上,像踩在燒紅的鐵片上,每一步都讓他如履薄冰,他把頭埋得更低了,下巴幾乎抵著胸口,生怕別人看到他狼狽的樣子,此時,眼角余光瞥見就診樓花壇里的各種花草,還記得,前段時間姥爺剛住院時,那些花還開得正艷,而如今花瓣都卷了邊,被太陽烤得發焦,像極了他此刻縮成一團的心。
走進候診大廳,喧囂瞬間如潮水般將人吞沒,掛號窗口前的隊伍像逶迤的蛇,候診坐椅上的人們焦躁不安,當胡碩磊手上的锃亮的手銬晃進人們的視線時,所有聲音都突然卡了殼,隨即爆發出密密的竊竊私語聲:
“看那锃亮的手銬,不知道犯啥事了?”
“不會是偷人家用的東西了吧,不像啊,戴著眼鏡,看著挺斯文的……”
“難說,現在的人都藏得很深……”
細碎的議論像針一樣穿過了胡碩磊的耳膜,他下意識地把下頜抵在胸口,肩膀也縮成一團,仿佛把自己裹進一個別人看不見的貝殼里,正當他不知如何躲避時,突然周圍炸開了一點光亮,他順著光亮的源頭看去,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孩,正在對著醫院的候診廳進行拍照,他還沒來得及有任何表情,那女孩的目光就掃過他腕間銀亮的手銬上他她舉著手機的手猛地一顫,屏幕光在她臉上晃了晃,下一秒她轉身就跑,讓他喉嚨發緊,內心感慨萬千。還記得,當時姥爺住院,自己也是這樣在大廳里穿梭,幫著取藥、繳費,那時沒人會多看他一眼。可現在,他整個人就像塊投入沸水的冰,走到哪里都能攪起一陣騷動。
穿過候診大廳,他們一行三人徑直走向電梯,兩名警察看到有一個電梯正依次地上人,他們二人攙扶著胡碩磊加快了步伐,試圖趕在電梯上升前走進去。他們剛走到門口,就沒有絲毫停頓直接走進了電梯。他頭上的汗水已經打濕了整個后背,鼻梁上的眼鏡也被水汽蒙著了一層薄霧,變得模糊,他不由得舉起胳膊,嘗試著用T恤衫的袖口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此時,他雙手緊戴著明光锃亮的手銬,一覽無遺地呈現在眾人面前,很多人怔了一下,直接離去,正在低頭玩弄手機的人,也感覺到了異樣,當看到兩名警察押送著的胡碩磊,發出了“嘖嘖”之聲,紛紛退了出去……頓時電梯里,只有他和兩名警察,此時的胡碩磊內心,就如涼水遇到了嚴寒,漸漸地凝固、沉重起來。
正當胡碩磊的內心憤慨不已時,電梯剛上了一層停了下來,電梯門打開之后,正準備走進電梯的人們,當看到電梯里雙手帶著手銬的胡碩磊又誠惶誠恐地退了出來。
看著緩緩關閉的電梯門,胡碩磊的牙齒咬著嘴唇,淚水在眼里打轉,喉嚨里堵塞著哽咽,內心翻江倒海,難道世人對罪犯真的就有那么多的恐懼嗎?還記得小時候,村里就有一名小偷,在監獄呆了幾年釋放出來后,母親就告誡他多次,不要跟那個人說話,更不要和他交往,當時不以為然,如今這一幕活生生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真令他唏噓不已、感慨萬千……如果不是十幾天前的沖動,我也和他們一樣享受自由的空氣,可如今我連同陌生人共處的機會都沒有,可見人們對著犯過罪的人,有著本能的排斥,但能怪得了他們嗎?面對一個未知的犯罪嫌疑人,萬一有什么沖動的舉動,傷害他人呢?在這個人人自危的社會里,他們的這種舉動,難道不是正常的嗎?可見世人的偏見真的一時無法消除,一失足必是千古恨,這是不爭的事實,胡碩磊在心里喃喃地對自己說。
隨著電梯門地彈開,兩名警察一左一右架著胡碩磊,走出了電梯,直接走進了電梯口斜對的那間診室,他們直接推門進去。診室陳設比較簡單,白墻有些發灰,一張木制泛黃的辦公桌靠著窗,陽光斜斜切進來,映襯著整個診室較為溫馨。桌后,坐著一位老醫生,頭發花白,白大褂洗得一塵不染,但袖口有點泛黃,領口別著支鋼筆,正低頭翻一本《讀者》,老花鏡滑在鼻尖上,露出眼角細密的皺紋。聽見動靜,他抬起頭,目光先落在警察身上,后緩緩移到胡碩磊腕間的手銬上,沒什么驚訝,只輕輕合上了雜志,放在了一旁。
“麻煩老先生您,給他測量一下血壓。”左邊的警察先開口,語氣中帶有職業性的淡定。
老醫生點點頭,轉向胡碩磊時,眼角的皺紋忽然松開了,指了指桌前的塑料小凳,露出了淡淡地微笑:“來,小伙子,坐這兒。”
胡碩磊坐下,木然地望著窗外,剛才大廳的議論聲像小蟲子,還在他的耳膜里回蕩,讓他憤恨的心情無法平撫。老醫生打開測量儀,將血壓帶纏在了他的胳膊,壓帶纏上來時,力度不松不緊,輕柔地捏著皮囊,橡膠管里的氣流,涌向胡碩磊的胳膊,他感覺胳膊有些發緊,他也聽見自己的心跳瘋狂地撞擊著胸腔,比血壓計的汞柱跳得還急。不到二十秒,老醫生,擰著螺絲放開了氣囊,盯了盯測量儀,輕聲說:“高壓一百四十五,有點高了。”
聽到高壓一百四十五,胡碩磊不敢相信,焦灼、無助地望著老醫生。這時老醫生忽然笑了,摘下聽診器,往桌上輕輕一放,說:“年輕人,別繃著,放松心情,你看這人的血壓,就跟這彈簧似的,你越較勁,它越跟你犟。”
老醫生往搪瓷杯里倒了半杯溫水,輕輕喝了一口,溫和地說:“我當醫生幾十年,見多了。誰還沒走錯過路呢?跌倒了不怕,怕的是爬起來時不肯抬頭。你看這窗外的樹,冬天落光了葉,明年開春不照樣發芽嗎?小伙子,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兩分鐘過后,老醫生再次將血壓帶纏上來。胡碩磊這次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慢慢均勻了,像平靜的湖水。老醫生捏皮囊的手更輕了,他深吸一口氣,跟著氣流的節奏調整呼吸,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平穩下來,像歸巢的鳥,落在安穩的枝椏上。
“成了,正常。”老醫生摘下血壓計,在單子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沙沙作響。“去吧,小伙子,路還長著呢。”說完,便將體檢表,交給了站在旁邊的警察。
胡碩磊站起身時,手銬鏈條輕輕撞了一下桌子,在這安靜的診室里,竟不像剛才那么刺耳。老人的話,也讓胡碩磊頓時感到一股暖流布遍全身,突然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對著他笑,成了與剛才截然相反的樣子,他的心情也在此時漸漸地平穩了下來。
測量血壓后,兩名警察便帶著胡碩磊進了采血室。在等待采血時,胡碩磊旁邊的一名七八歲的孩子,在打針后一直啼哭不止,任憑他的母親怎么哄勸都無濟于事,當看到胡碩磊進來后,母親的眼神飛快地掠過胡碩磊的手銬,嘴角抿了抿,聲音極低地趴在了孩子耳朵上,輕聲說了幾秒鐘的話后,孩子便停止了哭鬧,眼睛里含著淚花,怔怔地看著胡碩磊。孩子恐懼地望著胡碩磊,那目光像細小的針,扎得他手腳都不知道何處安放,剛才老醫生帶來的那點短暫的暖意,瞬間被這眼神刺破了,讓他的“不自在”有了更具體的載體。
采血時扎進皮膚的疼、拍片時躺在機器下的冰冷、B超探頭劃過腹部的黏膩……這些觸感都很模糊,也讓他感覺到自己的體魄依然強健,可每次交換體檢場景,手腕上的手銬與各種儀器的觸碰聲,始終讓他感覺到,這不是曾經上班時的體檢,而是將他扭曲的靈魂與肉體進行分離的一種警示。
當醫生的筆尖在胡碩磊體檢表上劃過,“各項指標都正常”時,他直盯著那行字,感覺雙眼有些發酸,這是多么荒謬的一個事實,他身體的各項器官都在正常的工作,而他人呢?早已像一列脫了軌的火車,沖出既定的軌道,將自己曾經美好的日子撞得七零八碎。
體檢完畢后,兩名警察就帶著胡碩磊離開醫院。當他們穿過候診大廳時,一句:“媽媽,媽媽,警察叔叔押著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你說的壞人呢?”稚嫩的聲音,像是從大廳的某個角落鉆出來,但格外地清晰。一名扎著羊辮的小姑娘,正仰著脖一手扯著母親的衣角,一手指著胡碩磊的方向,奶聲奶氣地問著母親,她母親的眼神瞬間掠過了胡碩磊的手銬,驚慌地捂住女兒的嘴,急忙地拉著女兒,像風似地逃離了出去。
周圍的喧囂聲突然停止了,人們的眼光齊刷刷地向胡碩磊的方向涌了過來,有人皺著眉打量,有人小聲議論,抱著孩子的母親也將孩子往懷里摟了摟,那些目光里裹著好奇、警惕,那些討論里帶著輕蔑、鄙夷,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道德審視,像一張網,慢慢收緊,讓他無法呼吸。他本能地頓了一下腳,下意識地縮起肩膀,但他整個人被兩名警察架住,無法動彈,只能任由那些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自己身上,讓他無地自容。
“我是壞人,我是壞人嗎?”這一連串的發問,讓胡碩磊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無助地攥起拳頭,抬了抬雙臂,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四周,周圍的靜謐是一點點漫過來的。剛才還在咳嗽、低語、翻病歷的人,都停了動作,目光像被磁石吸住,齊刷刷地再次粘在他身上。但他的胳膊還沒有抬起,就被有力量的警察摁了下去,讓他再次感受到了法律的力量。
這一連串事情的發生,讓胡碩磊的內心又極為不平靜起來,他兩眼空洞無物望著前方的路,天旋地轉,思維好像已經完全不存在了,只是機械地挪動著哆嗦的雙腿向前走著。
我是壞人,壞人難道就是我這樣的標志嗎?我只不過是一時沖動,犯了彌天大錯,但我的品質從此就被人懷疑和定論了嗎?難道我不是壞人嗎?我無情剝奪了自己親人的生命,這還不夠壞嗎?無論我犯過多大的錯,我還是我,我不應該因為外在的評論就這到輕易地否定自己,錯了必須就要付出代價,既然我選擇了自首,就應該料到這樣的結局,我有什么好傷感的呢!他一次次地捫心自問。
車輛從醫院駛出之后,胡碩磊馬上意識到自己馬上要走進看守所了,他只是憑空地想象著那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他潛意識里感覺到里面應該是處處充滿著邪惡,更是兇神惡煞的聚集地,但一想到自己的下半生,就有可能將終結于此,他內心的悲痛就時不時襲來,痛苦使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一雙迷離的眼睛,流露著悔恨,埋藏著恐懼,但又閃爍著希冀和企盼。
橫禍的到來往往毫無征兆,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讓人來不及反應,就深陷其中。它打破了人們原本平靜的生活軌跡,將日常的安穩瞬間擊碎。那些曾經被我們忽視的平凡生活,比如一頓普通的家常菜、一次悠閑的散步、與家人的閑聊,在橫禍降臨后都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但人們往往在遭受突變后,有人寄望于幸運之神來臨,改變現有的困境;也有人盡力地去挽留那些曾經的浮光掠影,試圖阻止厄運的來臨,但無論你怎么去努力地掙扎,或是奮力的反抗,那種不幸讓人無法控制,也無法逃避,只能隨命運的漩渦打轉。
胡碩磊盡管一直想努力回到曾有生活里,但因為他的一時沖動,讓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灰飛煙滅了。他只有平靜地接受被拘禁的現實,以及將來成為罪犯的一切,他盡力地平復了自己的心情,想象著將來的種種變數。
“警察同志,我馬上要進看守所了,你們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胡碩磊顫抖地道出了內心的困惑。
“看守所里面關押的都是犯罪嫌疑人,什么樣的都有,他們的素質也是參差不齊,他們的一些做法,有可能背離我們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他們做出一些比較出格的事,你也不要大驚小怪。不過,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比較喜歡守規矩的人,所以只要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們也就不會惡意地懲罰你。另外,不要問那么多為什么?一些事情往往是沒有答案的,在那個地方,你要先跟自己和解,不要老糾纏過去的事,也不想去后悔,已經過去的,無論你再怎么心懷幻想或者后悔,永遠也不會回來。對了,更不要硬碰硬,這樣你會少受罪,跟里面的人相處,記得一個和字,以和為貴,咱們國家也不是提倡和諧社會的嗎?將你送進去之后,我們也會和你的家人聯系,過幾天,你的家人就會到看守所來給你上賬。”一名警察看到老實本分的胡碩磊,唯恐他在里面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便將自己的所擔心的一些想法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沒事,不用擔心,咱們縣看守所是國家一級所,管理規范,只要你老實聽話,就不會受罪。”另一名警察邊擦頭上的汗珠邊安慰著說。
一名警察突然想起了什么,對著胡碩磊說:“把你的腰帶解開。”胡碩磊疑惑不解,想到兩名警察跟他講了一些發自肺腑的話,他默默地將自己的腰帶解開了,正準備問要干什么的時候,一名警察將他的腰帶抽了出來,并對著胡碩磊說:“你褲子上有沒有鐵制鈕扣啊?”
胡碩磊看了看身上的褲子,說:“有幾個鐵的鈕扣。”
一名警察隨即打開副駕駛位置上的工具箱,拿出鉗子,便將他褲子上的鐵制鈕扣一一給拽了下來。然后,又將他臉上的眼鏡摘了下來,看了一下,跟他的腰帶放在了一起。
“在看守所是不讓用腰帶,另外,你牛仔褲上凡是有鐵制的鈕扣,我都給你拽了下來。你的眼睛框含有鐵,也不讓戴,你眼鏡度數多少?”
“五百。”
“好的,我記下了,我們也給你的家人說,讓他們重新再佩戴一個塑料框的眼鏡給你送過來,你身上口袋里沒什么東西吧?”
“沒有,都是空的。”
“那好,你的東西我們都會妥善保管,直到交給你們的家人。”
看著警察的舉動,他一時又有些茫然,看守所為什么不讓佩帶腰帶呢?為什么褲子上的鈕扣也給拽掉呢?就連我的眼鏡也讓他們給收走了,難道看守所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嗎?我該怎么樣面對非正常的生活呢?難道一個“和”字,就能了卻所有事情嗎?胡碩磊車上一路無言,內心一會兒從沸點跌落到冰點,一會兒又從冰點升騰到沸點,忽冷忽熱,讓他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