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念之差的毀滅
- 罪惡的救贖
- 夢飛心沉
- 9162字
- 2025-08-07 08:26:20
坐在鐵椅上的胡碩磊,后背抵著冰涼的鐵板,寒意順著后背漸漸滲透了整個身體,讓他感覺到無比的絕望,頭頂上的白熾燈,透過柵欄被分割成一條條的黑白相間的燈光,毫無章法的灑在了他的身上。后背的冰冷、燈光的直射、內心的紛繁復雜,讓他不敢直視坐在對面的警察,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淚水也在眼眶里打轉,最終還是沒忍住涌了出來,一串串落在套住他雙手的鐵板上,滴滴答答作響,給這死寂的審訊室,竟像敲了記重錘。
如果不是這次橫禍,每天都要教書育人,望著求知若渴的孩子們,我都要使出渾身解數的本領,力爭讓孩子們腦海中所有的問號都變成感嘆號,這固定的生活平靜地像一泓湖水,也使我百般愜意,可偏偏飛來如此橫禍,讓我的一切都毀于一旦,只有生命還在茍延殘喘,胡碩磊這么癔怔地想著,恍惚間,這冰冷的審訊室好像變成了瑯瑯書聲的教室,他仿佛又站在灑滿陽光的講臺前……
“你叫什么名字?”一聲鏗鏘有力的問話,打破了審訊室的寂靜,也讓胡碩磊猛地打了個冷顫,美好的過往迅速被拽回了現實。對面的高個警察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滿臉的疑問。那個低個警察正在握著筆,筆尖在筆錄紙上懸著,也正無語地望著他。
“胡碩磊。”胡碩磊的聲音輕得像飄在風里,剛出口就被審訊室的死寂吞了大半。
“年齡?”
“二十四。”
“家庭住址?”
“山南省天州市銀河縣柳條鎮(zhèn)胡莊村。”
“職業(yè)?
“銀河縣實驗中學教師。”這幾個字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鐵銹味的澀,這個引以為豪的職業(yè),如今讓他難以啟齒,此時他更不敢抬頭面對警察,害怕從他們的眼神看到驚訝,更害怕他們看到鄙夷,一個教孩子是非曲直的人,卻親手把自己送進了鐵柵欄里了,刻入骨髓的道理,卻沒能攔住一個沖動的頭腦,這該還是何等的悲哀。
“說說吧,為什么自首?”高個警察往前傾了傾身,輕聲的問道,雖然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砸在他的耳膜里,讓他突然楞住了,那可怕的一幕幕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一股幾近悲壯的痛,迅速從他的心臟沿著血管傳遍了全身,如果不是警察問,那件駭人聽聞的事,似乎離他很遙遠了,但現在卻又非常真實地出現在他眼前,也讓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頓時感覺自己就像大病治愈之后的軟弱無力。
面對警察的詢問,我為什么還要如此的不堪?今天到這來,就是向警察原原本本地道出事情的原委,為什么還要膽怯呢?既然自首就要坦承、客觀地不加個人感情地去講事情經過。胡碩磊這樣決定之后,他的情緒也就鎮(zhèn)定了一些,就像一個黑夜中行走的人,看到一點光明,內心只想著光明,也就忘記了因黑暗而帶來的痛苦。
“這個月十號,我姥爺要過八十大壽,父母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跟他們一起去給姥爺生日……”胡碩磊的聲音突然卡了殼,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似的,原本松松垂在鐵環(huán)里的手猛地收緊,他下意思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把曾經的過往都咽了下去,可眼前的一切,如何讓能輕易的去和過往做個了斷。一時間,思緒如脫了韁的野馬,追尋著時光的腳步,回到了令胡碩磊“腸一日而九回”的事件上來。
2012年7月10日一大早,東方的朝陽正噴薄欲出,銀河整座城市也在萬丈霞光的照拂下,顯出了無限生機,可處處充滿了喧囂與紛擾,忙碌的人群在大街小巷穿梭著。胡碩磊更是怡然自得,早早地起來,洗頭、剃須,穿上女朋友為自己購買的衣服,顯得格外精神,去蛋糕店領取了女朋友為姥爺特意訂制的生日蛋糕,悠閑地從縣城乘車往家趕。
客車在寬敞的柏油路上飛馳著,穿過了城市駛向了農村,車窗外遼闊的中原大地,在夏日的照拂下像漫無邊際的綠色海洋,胡碩磊望著窗外的景色,思緒也是肆意地亂飛,昨天跟單位領導請假時,領導也有意透露出下個學期開學后,讓他擔任初一年級三班的班主任,領導器重,重任在肩,讓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希望。況且,前幾天又和女朋友商定了雙方家長見面的日期,未來美好的生活已指日可待,想到這,胡碩磊內心的幸福也洋溢到了臉上。
胡碩磊姥爺每年的生日,是整個家里的一件大事。姥姥去世得早,姥爺又當爹又當媽含辛茹苦地將母親和舅舅拉扯成人,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胡碩磊從小就在姥爺家長大,自然也跟姥爺也親近許多,如今,姥爺已經到了耄耋之年,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一家人就想借姥爺的八十大壽專門為他熱鬧一番,也讓他好好地高興一下。
客車剛在村口老槐樹下停穩(wěn),胡碩磊就看見樹影里晃著兩個熟悉的身影,母親劉彩云正踮著腳往車窗里瞅,滿眼的期盼。父親胡振海正蹲路邊無聲地抽煙,眼神凄迷
“爸!媽!不是讓你們在家等嗎?怎么到村口了呢。”胡碩磊拎著蛋糕盒趕緊走下車急切的問,語氣帶著點急促,又藏著點說不清的溫暖。
母親劉彩云急忙接過胡碩磊手上的蛋糕,放在了三輪車上,輕聲對兒子說:“你姥爺知道你要來,天不亮就打來了電話,讓我們早點去,他太想你了,你也有小半年沒去看他了吧,這么大的蛋糕你姥爺看到后,指定非常高興!”
胡碩磊靦腆對著母親說:“我自上班以來,忙于工作,確實沒有時間去看姥爺了,這蛋糕是我女朋友小妍給姥爺買的,唉,我姐呢?她不去了嗎?”
“你姐家今天有點事來不了,你女朋友真是有心啦,什么時候把她帶家來,也讓我和你爸瞧瞧。”母親溫和地問道。
胡碩磊的耳朵尖倏地熱了,他伸手撓了撓后腦勺,支吾地說道:“最近她有點忙,我們都商量好了,過段時間讓您和爸與她的父母見一面。”
母親拍了拍胡碩磊的胳膊,輕聲地說:“孩子,只要你喜歡,我和你爸肯定沒啥意見,我們趕緊走吧,要不你姥爺又打電話催了!”母親剛對胡碩磊說完,轉臉對著父親胡振海說:“他爸你也上來吧,讓孩子騎車吧!他爸,今天高興是高興,你要少喝點酒,要不然你喝多了酒,該說胡話了!”
胡碩磊邊準備騎車邊對著爸說:“爸,確實不能喝多,對身體不好。”
胡振海低頭不語,輕輕地坐在回車沿上,嘿嘿地笑著。
“小磊,你也別多喝酒,明天還得給學生上課呢。”劉彩云關切地望著胡碩磊說。
“我知道,媽,畢竟是姥爺的八十大壽,會喝一些,但肯定會少喝的。”
照顧著父母上車坐好之后,胡碩磊便騎著車出發(fā)了。路兩旁的白楊樹往后退,葉子把陽光篩成碎金,落在父母的衣角上,落在車斗里的蛋糕盒上,暖得讓人流連忘返,夏日的風輕柔地吹拂著臉頰,他忽然覺得,這風里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
從家到姥爺家也就三、四里路程,騎車也就是十幾分鐘的時間,胡碩磊騎得飛快,一會就到了姥爺家。
姥爺就坐在堂屋前面的藤椅上,雖然滿頭白發(fā)、彎腰弓背,但精神非常矍鑠,看到胡碩磊急忙拄著拐杖站了起來,笑呵呵地說:“小磊來了,你小子都快半年沒來看我了吧。”
“姥爺,先祝您生日快樂,剛上班不能老請假的。”胡碩磊邊說邊走到姥爺后面摁摁肩、捶捶背。
“談戀愛了嗎?什么時候把女朋友領回來讓姥爺看看啊!”
“談了,過幾天就把她就領家來。”
“好,好,也讓姥爺看看,是什么樣的女孩那么有福,嫁給了我的好外孫……”
爺倆你一句、我一句就在院里的樹蔭下地閑聊著,母親和舅媽在廚房忙碌著,舅舅也和父親在堂屋里吸著煙,時不時也聊上一兩句,無非就是農活方面的事兒。
母親和舅媽進出于廚房和堂屋沒多長時間,就將滿桌的酒菜制備齊了。
時間也已經到了中午,胡碩磊就攙扶著姥爺坐在了酒桌的正位上,便招呼著家人坐了下來,于是,為慶祝姥爺八十歲的生日宴會就算正式開始了。
胡碩磊招呼著將酒給長輩的酒杯斟滿了,就順勢端起了酒杯對著姥爺說:“姥爺,今天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樂,我敬您一杯,更祝您身體永遠健康,長命百歲。”說完了,胡碩磊就將這杯酒喝了下去。
姥爺將枯瘦的雙手在褲縫上擦了擦,瞇著眼對著外孫,渾濁的眼珠里泛著光,臉上的皺紋卻擠成了花,顫巍地端起酒杯說:“我外孫不愧是文化人,就是會說話,俺愛聽,這酒我喝了。”杯沿在他嘴邊稍微停了一下,然后仰起頭把酒喝了,剩余的酒也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了出來,他用袖子擦了下嘴角,張了張嘴說:“這酒度數夠高的,得勁。”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姥爺也跟著笑,沒牙的牙床完全地裸露出來,像個得了糖的孩子。
胡振海也搓了搓手,猛地站起身,腰桿沒敢挺直,恭維地對著姥爺說:“大、大爺!”他聲音有點發(fā)緊,急促地說:“今兒您八十大壽,我敬您……”話沒說完,脖子一仰,酒杯底朝了天。
姥爺也端起酒杯喝完了杯里的酒,微笑地對著劉振海說;“振海,這酒喝得實在,跟你人一樣!”聽完此話,胡振海頓了頓,抬頭時撞見岳夫臉龐里誠懇地笑,沒有半點生分,便也放松了緊張的心情。
眾人也紛紛給姥爺敬酒,姥爺接二連三地喝著好幾杯酒,他的臉漸漸地紅透了,像灶膛里燒得正旺的炭。舅舅見姥爺已經顯現醉態(tài),趕緊勸著說:“爸,你今天可以喝,但要少喝,畢竟身上還有病呢。”
胡碩磊也忙著勸:“姥爺,您確實不能多喝,要不我給你倒點果汁,你喝點果汁吧。”
“好,好,我年齡大了,確實不能喝這么多,小磊他爸,多吃點菜,我去院里的藤椅上躺一會,你們放開些。”姥爺笑著說。
胡振海點點頭,還是憨厚地笑著。舅舅和幾個表弟也主動給胡振海敬酒,他也是來者不拒,不一會兒就帶些醉態(tài),說話都有些期期艾艾了。胡碩磊向舅舅敬了酒,舅舅也讓他陪著喝,再加上幾個表弟,也頻頻向他敬酒,他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手不釋杯,本來就不勝酒力的他,也有些醉意了。
酒桌上已是杯盤狼藉,一家人更是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不知不覺間都喝得東倒西歪。
劉彩云看到家人有的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趕緊走了過來,說:“小磊,酒喝得差不多了,等會還得讓你姥爺吃蛋糕呢!”
胡碩磊雖然已是醉態(tài)百出,但頭腦還算清醒,經母親這么一提示,他也霎時記起今天的主題是什么,趕緊將堂屋里的小方桌搬了出去,放在小院里的陰涼處,隨后將生日蛋糕放在了上面,解開粉紅色的繩子,打開蓋,清晰地看到:“祝姥爺八十歲生日快樂!”幾個鮮紅大字,胡碩磊將蠟燭插在蛋糕四周,用火機點著。
姥爺被胡碩磊扶著胳膊,幾個表弟也在旁邊簇擁著,他走得慢悠悠,腳底下像踩著棉花,卻笑得合不攏嘴,渾濁的眼睛盯著跳動的燭火,像盯著星星似的。胡碩磊見狀笑嘻嘻地說;“好了,好了,讓姥爺趕緊吹蠟燭喲!”姥爺這才俯下身,先深吸一口氣,腮幫子鼓得像個氣球,然后“噗”地一聲吹了過去,火苗晃了晃,全滅了,院子里頓時響起一片歡呼。緊接著,姥爺微笑地說:“活到了八十歲了,還是頭一次學電視上吹蠟燭、吃蛋糕,這都是我外孫的功勞,小磊,你趕緊將蛋糕切開,讓大家都嘗嘗。”
胡碩磊將蛋糕切成十幾份,讓表弟都分送了出去,他親自給舅舅端了過去,誰知,舅舅醉得不省人事,任憑怎么叫喊也是一動不動,他只好將蛋糕放在舅舅身邊。
看到一家人都圍在桌子前,吃著女朋友送的生日蛋糕,再加上其樂融融的溫馨場面,使胡碩磊的內心充滿了幸福和自豪。
“小磊,蛋糕吃完了,水桶里的西瓜也冰好了,拿出來切了吧。”姥爺安排道。
胡碩磊從廚房拿了水果刀,將西瓜從水桶里取出,就在桌子上切了起來。
“大爺,過八十大壽了,為什么不給我這個遠方侄子,知會一聲,也讓我過來跟您過個生日。”說話間,只見一個身高體寬、喝得醉醺醺、胡碩磊的堂舅——劉根柱一手提著瓶酒、一手拉著一位個頭不高、略顯消瘦的少年走了進來,他是劉根柱的兒子——劉銀東。舅媽和幾個表弟看著醉態(tài)盡現、胡攪蠻纏的劉根柱進來后,怕惹事,也都知趣地跟胡碩磊打過招呼出去玩了。
姥爺扶著椅子慢慢地站了起來,聲音輕得像怕驚著誰:“就過個生日,沒敢鋪張,就自家人聚聚,沒敢驚動外人。”
聽到姥爺的一席話,劉根東梗著脖子,眼睛瞪得像牛眼,嗓門比剛才又提高了八度:“我是外人嗎?我可是你沒出五服的侄子!”他又舉了舉那瓶酒說:“大爺,您過生了,我給您送瓶酒,祝您生日快樂,也跟您喝點!”說完就“嘭”地一聲將酒打開,徑直拿起酒桌上的兩個酒杯,分別倒?jié)M了酒,給姥爺端了過去,說:“大爺,您過生了,我給您端杯酒,祝您老身體安康!”姥爺接過了劉根柱端過來的酒,放在了桌子上,無奈地說:“今天跟他們喝了不少,年齡大了,不勝酒力,再說,你這個酒度數較高,我害怕身體撐不住……”
“什么,別人敬您酒,您喝,我敬您不喝,您這是看不起我嗎?”劉根柱的眼睛被憋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也是清晰可見,狠狠地將其中的一杯仰頭喝完,說:“大爺,我祝您生日快樂,這杯酒我先干為敬,您要是看不上我這個侄子的話,這酒可以不喝。”說完,就拿起不遠處的凳子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姥爺無奈地端起了酒杯,正往嘴邊送,胡碩磊趕緊走了過來,接過姥爺手中的酒,放在了桌子上,正要說什么,母親劉彩云碰了碰胡碩磊的胳膊,母親眼神地意思也讀懂了,就是忍忍別攪黃了姥爺的壽宴。
姥爺嘆了口氣,端起那杯溢出來的酒,先是抿了一口,頓感這杯酒辛辣的后勁像無數根細針,滿滿地扎在嗓子眼,但他還是忍住了,隨后將頭一仰,將整杯酒都灌進了肚子里,他頓感胃里有團火猛地炸開,有一種翻山倒海的絞痛向他全身鋪展開來,臉也瞬間變成了絳紫色,有一種緊張壓迫感,使他喘不過氣,忍不住地咳嗽起來,每一聲都帶著氣若游絲的顫音。
“爸!”母親趕緊扶住姥爺的身體,輕微地拍著他的后背,讓他躺了下來,胡碩磊也扶著姥爺,掌心觸到姥爺佝僂的脊背,能清晰感覺到他胸腔里的劇痛。姥爺對著胡碩磊擺了擺手,咳得說不出話,溫和地看了看胡碩磊,那眼神里沒有責備,倒像是身心俱疲下的無奈。
胡碩磊感到姥爺的無助,但他又無可奈何,乜斜了一眼坐在凳子上的堂舅,用力地攥緊了拳頭,手指相互觸碰的溫度燙得他都不敢想象。
母親看出胡碩磊的憤怒,對著他說:“小磊,別楞住了,姥爺今兒過生呢,快給你堂舅和表弟小東拿塊蛋糕過來。”
胡碩磊喉結滾了滾,指縫里還殘留著攥拳時的灼熱感。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屋里的蛋糕桌,切了兩塊蛋糕,一塊遞給了坐在姥爺跟前的堂舅,另一塊遞給了站在墻角的表弟劉銀東。
看到胡碩磊遞給自己不走心的樣子,再看看大爺身體的不適,劉根柱內心隱約地感到胡碩磊似乎并不歡迎他的到來,看到他胡振海在堂屋凳子上坐著,就走了過去,叫了聲:姐夫。隨即遞了根煙,并給他點上,閑聊了一會。
劉根柱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把兒子叫了過來,走到胡碩磊跟前,對著兒子說:“快叫哥哥,兒子,你也應該像你哥那樣有出息,爭取早日考上大學,吃公家飯。”
劉銀東低著頭,雙手捏著衣角,輕輕地對著胡碩磊說了聲:哥哥好。
“上幾年級了啊?”胡碩磊拍拍了他的胳膊關切的問。
“剛中考完,開學該上高中了。”
“不錯,好好學習,肯定能考上大學。”
劉銀東聽到表哥的問話,顯得更加局促了,竟然滿臉通紅,無言對答,只是默默地摳著手指。
“不行,這孩子學習不行,他的分數最多能考上縣三中,你也知道三中能考上大學的,一年也沒幾個,就他的成績很難排到班級前幾名,對了,小磊,你都在城里上班了,看能否給你表弟幫幫忙,讓他上縣里的一中,這樣他上大學的幾率要大一些。”劉根柱急切地說。
“舅舅,我才剛上班,不認識人,再說,我教的是初中,他考的是高中,這個忙,我,我真的不好幫。”胡碩磊雙手攤開,無奈地說。
“你們學校應該經常在開會,彼此都該很熟悉,你只管給我牽個線,別的就不成問題,該花錢就花錢,我有的是錢,沒事,你盡管辦吧。”
“舅舅,這不是錢的事,我才剛到學校不到半年,上哪兒開會呢,要開也是學校領導去開啊,這個忙我確實幫不上。”
“成為公家人,都看不起鄉(xiāng)下親戚了,叫你幫個忙還推三阻四的。看樣你們家人都看不起我,給大爺敬個酒也不我給面子。”劉根柱忿忿地說。
“我姥爺的身體確實不好,你看他為你喝你這杯酒,都喝的一醉不起了,你還在擱這責備他。另外,表弟的事,我真的幫不上忙。”胡碩磊頗怒不可遏、又滿臉委屈地說。
“柱子,小磊剛上班,他確實幫不上忙,你埋怨他也沒用啊。你給姥爺敬酒,他也不喝了嗎?”胡振海聽到劉根柱在責備兒子,便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對著劉根柱解釋。
“我埋怨他了嗎?我什么時候埋怨他了,我只是陳述一下事實罷啦,你凈擱這胡說,真是個悶葫蘆。”
“怎么說話呢?”胡振海聽到劉氣憤地說。
“什么怎么說話呢?你不是悶葫蘆嗎?不喝酒整天屁都不敢放一個,小磊有今天都是我姐教育的好,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你,你說的是人話嗎?”胡振海被劉根柱一番羞辱后,頓時提高了嗓門,指著劉根柱大聲地說。
劉根柱被胡振海指著鼻子質問,酒勁也順勢上了起來,臉也瞬間漲成了紫紅色,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惱羞成怒地說:“怎么不是人話了呢?我說是不是事實?”他霍然起身走到胡振海跟前,氣勢洶洶地道:“胡振海你算個什么東西?當時你娶我姐時,啥也沒有,連彩禮都湊不齊,要不是大爺看你可憐,估計你到現在還是光棍一條,還別提有小磊了,現在你兒子出息了,給我?guī)蛡€小忙,都不想幫?不幫就不幫吧,你還在那說些風涼話,你有什么資格在這說話?”
胡振海被劉根柱這話戳到痛處,嘴唇哆嗦著半天吐不出一個字,渾身的血卻像是被點燃似的,突突地往頭頂涌,他本是一個木訥的人,不知道如何去反駁,再加上酒勁的緣故,他便使出全身力氣把對方推了趔趄。
“你還敢推我,看把你能的吧!”劉根柱邊說邊掄起拳頭就“砰”地一下砸在了他的額角。胡振海被這一拳打得暈頭轉向,緊接著劉根柱順勢抬起腳狠狠地踹在他肚子上,胡振海感覺到腹部劇痛,像是有人用力地拽著他的腸子往外拉扯,連帶著五臟六腑都跟著翻騰,他本能地弓起身子護住自己,咬著牙,忍著痛,將嗚咽憋在喉嚨里,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出來,混著汗水滑進嘴里,又咸又澀,他感覺自己像掉進了冰涼的地窖里,渾身上下有種被針刺骨頭的疼,還有守著妻兒被人毒打的屈辱,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就要被炸開。
“柱子,你干什么呢?你怎么敢動手打你姐夫呢,再怎么著,他也是你的姐夫?”劉彩云聽到屋外的喧囂,看到蜷縮在地上的丈夫,痛苦地呻吟著,便對劉根柱厲聲地斥責。
聽到劉彩云的喝斥,劉根柱攤開雙手不耐煩地解釋:“姐,我也沒想打他,是他先推的我!”他感覺這句話沒有說服力,便下意識地跺了一下腳,提高嗓門地吼道:“誰能想到,他這么弱不禁風,一招就倒,再說你們不幫忙也就罷了,還說什么風涼話。”最后這一句,基本上是吼出來的,但尾音明顯有點發(fā)虛。
看到父親的屈辱、母親的無助、堂舅的飛揚跋扈,胡碩磊感覺像是有團火被壓心里,一股男子漢的英雄氣慨迅速從全身上下遍布開來,剛才還塌陷的肩膀也挺得筆直,松散的雙掌也被他攥緊成了拳頭,連胳膊上的青筋也暴烈起來,他奮力地掄起拳頭帶著風聲砸向了劉根柱,拳頭不偏不倚地砸在劉根柱的鼻梁上。劉根柱只覺得鼻腔里像塞進了燒紅的木炭,非常地灼熱,一股紅色的熱流,也順勢從他的鼻腔流了出來,疼得他眼前發(fā)黑,他還沒得來及擦拭,就用左手像鐵鉗似的鎖住了胡碩磊的脖子,右拳直接照著胡碩磊的額頭砸了下去。
胡碩磊的喉嚨被死死的鎖住,憋得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成紫紅色,眼球被憋得往外凸,他的呼吸變得非常困難,額頭上挨的這記重拳,讓他的腦袋感覺被炸裂開來,但他毫不示弱,怒視著劉根柱,突然屈起膝蓋,用力地向劉根柱的襠部頂了一下,這一下又狠又急,使劉根柱無力招架,松開了胡碩磊,一只手掌撐住地,一只手捂著襠部,低著頭、忍著劇痛,停了幾秒鐘后,怒吼著:“小王八羔子,你對我下死手呢?”說完,憤怒地撲向了胡碩磊。
胡碩磊接連地往后退,劉彩云情急之下,下意識地摟住了劉根柱的腰往后扯拉,此刻的劉根柱像激怒的公牛,已顧不了那么多,他先是掙脫了劉彩云的拉扯,便一把就將劉彩云推倒在地,再次揮拳撲向了胡碩磊。
胡碩磊看到父母皆被劉根柱推倒在地,殺紅了眼,在后退的時候,用余光瞥見桌子的切瓜刀,不假思索地拿起切瓜刀刺向劉根柱,刀刃劃破空氣的聲響,被劉根柱的慘叫蓋過,那聲音像是被利刃砍向裹著骨頭碎裂般的悶響,又像是寒冬里凍肉被人生生地撕裂,每一寸纖維斷裂的脆響都扎進眾人的耳朵里,帶著股子血腥的腥氣在空氣彌漫。劉根柱捂著胸口往后倒在了地上,鮮血順著指縫往外涌,把他的白色的襯衣也染成了深紫。
劉銀東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父親,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爸!”便像發(fā)瘋似的撲了上去,雙臂死死地抱住了胡碩磊的腰,用他的腳胡亂地踢著,面對死纏爛打的劉銀東,胡碩磊的理智,早已被父母倒地的模樣沖得稀碎,他低吼著“滾開”,扭頭將刀插進了劉銀東的屁股上,他先是感覺軟弱的脂肪,跟著撞上了堅硬的骨頭,硌得他手掌發(fā)麻,緊接著身后的人勒緊驟然松了半分,他順勢往前跑了幾步。
胡碩磊扭過頭看到倒在血泊的堂舅和瑟瑟發(fā)抖、趴在地上痛哭的表弟,瞳孔里那刺目的紅驟然收緊,直擊他的心臟,讓他不知所措,耳邊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只有自己粗沉的喘息聲,來回撞擊著他內心的茫然若失,他低頭看著手里的刀,刀柄柄上還留著自己的溫度及黏糊的血漿,方才握著是替父母伸張屈辱的利刃,如今卻變得十分沉重,沉重地讓他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他趕緊將手中的刀丟在了地上。
胡碩磊隨即打了一個冷顫,像被冰水澆透了身體,他僵硬地拔動地脖頸,環(huán)顧周圍的一切,看著醉倒的姥爺,驚慌失措的父母,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真是喪心病狂、令人發(fā)指。
“這是我嗎?我怎么會……”他想抬手捂住自己的臉,卻在半空中僵住,他感覺這雙手沾滿了親人的鮮血,感覺到無比的骯臟。
堂舅家里人來了我該怎么辦?是不是要將我送到派出所,那樣的話,我不得坐牢嗎?殺人償命,我是不是也要以命抵命,難道……這一連串的問號,使胡碩磊的身體和精神都到了幾近崩潰的邊緣。
“不,不能這樣,我還年輕!”他后退一步,整個身體下意識地蹲了下去,雙手插進頭發(fā)用力地撕扯,頭皮傳來的劇痛,卻壓不住心口的狂跳,是他手持利刃親手把那個還算和睦的家,砸成了再也拼不起來的破碎。
留在這里,只能是死,逃跑還有生的可能,我必須抓緊離開這里,這個念頭倏忽之間占據胡碩磊的大腦,使他本能地挪開腳步,頭也不回地逃離了現場。
胡碩磊惶恐不安地從村里逃了出來,沿著鄉(xiāng)間小路快速地奔跑著,只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總感覺后面有人在追趕著他,使他一直不敢放慢自己的腳步,也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只是感覺渾身酸痛、心力衰竭,實在支撐不下去時,就無力地倒在了路邊的小坑里,絕望地喘著粗氣。
也不知道家人的情況怎樣了?回想剛才的一幕,悲痛欲絕的胡碩磊緊閉雙眼,任洶涌的淚水肆意地在臉龐流淌著。
胡碩磊突然想到,家人有可能想不起撥打120,于是他果斷地拿出手機,打通了120電話,告訴了他們家里有重病號,讓他們迅速過來,并告知了姥爺家里的地址,就匆匆地掛掉了電話。
風裹挾著泥土的氣息,帶著夏季的燥熱,可他感覺不到絲毫的炎熱,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冰冷,他不知道自己打這個電話的真實用意,是救誰?是救淌在血泊的堂舅,還是救趴在地上發(fā)抖的表弟,還是救贖自己的罪惡,他趴在玉米里,聽到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最終是什么也聽不到了。
胡碩磊望著救護車消失的地方,雙手合十,虔誠跪地,祈求醫(yī)生,一定要保住堂舅——那個正值壯年、家里頂梁柱的男人。他祈求的每一個愿望,帶著沉甸甸的期盼,壓得他胸口發(fā)悶。他不敢再多想,轉身鉆進跟他身高差不多的玉米地,迅速地朝著遠離家鄉(xiāng)的方向逃去,玉米的葉子劃過胳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印子,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感覺后面有人在奮力地追趕他,讓他絲毫不敢停下奔跑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