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瑤的聲音很輕,像一根羽毛,卻在我轟鳴的耳中砸出了巨響。
喜歡她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生銹的鑰匙,捅進我心臟最深處那把早已被遺忘的鎖。
我以為那里空無一物,鑰匙轉動時,我才聽見里面傳來了鐐銬碰撞的回響,囚禁著一個名為“林長寧”的懦夫。
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喜歡?
這個詞太輕了,承載不起我日記本里那些無處安放的詩行,承載不起那個因為她一次無意的對視而徹夜難眠的夜晚,更承載不起我剛剛用一點珍貴的情感點數換來的,那幾乎將我靈魂都灼傷的茉莉花香和輕柔呼吸。
可這個詞又太重了。
重到我一旦承認,就仿佛要扛起一座山。
我必須走出自己構筑的這間逼仄、安全、只有我一人的囚籠,走到陽光下,走到她面前,去面對她可能會有的困惑、疏離,甚至是拒絕。
而僅僅是想象那個畫面,就足以讓我窒息。
所以我逃了。
就像剛才在教室門口一樣,我從她的問題前狼狽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這個由課本和習題冊堆砌起來的、全天下最安全的堡壘。
我低下頭,假裝在整理桌面,眼角的余光卻無法控制地瞥向她。
王思瑤沒有再追問。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沒有嘲笑,也沒有八卦的興奮,而是一種……類似于理解的平靜。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那張抄寫著我隨筆的紙條對折,再對折,小心翼翼地夾進了她的筆記本里,然后便轉過身,繼續去完成她自己的事情。
她的體諒像一層溫暖的薄膜,短暫地包裹住我。
可我知道,這層膜一戳就破,里面依舊是冰冷刺骨的恐慌。
我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不受控制地膠著在教室前方那個身影上。
蘇晚照。
她正側著身子,和她的同桌李思思低聲說著什么。
李思思被她逗得咯咯直笑,用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
她也笑了,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恰好落在她的發梢和微微揚起的嘴角。
她的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滿了亮晶晶的、我從未見過的光彩。
那光彩不屬于我。
就在幾分鐘前,在宿舍里,在那個名為“往昔回響”的系統界面里,我看到的還是另一個她。
一個安靜的、會為了一道解不出的數學題而微微蹙眉的她;一個會不經意間將一縷碎發捋到耳后,露出白皙小巧耳垂的她;一個會在我沉默地注視著窗外時,悄悄偏過頭來看我,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只屬于我的淺笑的她。
那個她,存在于我的記憶里,被我用一點名為“強烈悔意”的情感點數,從時間的塵埃中打撈出來,擦拭得一塵不染,甚至鍍上了一層比現實更完美的光暈。
關于蘇晚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悔恨的源泉。
我后悔高一分班時,沒有主動跟她打招呼;我后悔運動會上,她跑完八百米累倒在終點時,我只敢遠遠地看著,連一瓶水都不敢遞過去;我后悔每一次她看向我,而我卻像個傻瓜一樣避開她視線的瞬間。
這些悔恨,都轉化成了系統里冰冷的數字。
我用這些數字,去“強化”那些被我搞砸了的過去。
我可以選擇強化一段記憶的“視覺”,看清她當時衣服上的每一個褶皺;可以強化“聽覺”,聽清她被風吹散在空氣里的每一句輕語;甚至可以像剛才那樣,強化“嗅覺”和“觸覺”,去感受她發間的香氣,和她呼吸時帶起的微弱氣流。
每一次強化,都像是一場盛大的酷刑。
它讓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曾經離她那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她的世界。
可我沒有。
我以為她討厭我的沉默寡言,以為她和其他活潑開朗的女生一樣,覺得我孤僻又無趣。
所以我把自己的世界關得更緊,只敢在日記本里,用一行行文字描摹她的樣子。
直到剛才。
當那陣混雜著陽光味道的茉莉花香涌入鼻腔,當那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的呼吸聲在耳畔響起時,系統冰冷的提示音仿佛是神諭——“記憶強化完成。目標情緒解析:期待(78%),好奇(15%),親近(7%)。”
我才像一個溺水的人,在瀕死前一刻,終于明白了水的溫柔。
她不是討厭我的沉默。
她只是在期待,期待我能打破沉默,哪怕只是為了看她一眼。
她嘴角的淺笑,不是禮貌,而是心照不宣的回應。
這個認知擊垮了我。
積攢了三年的委屈和悔恨,在那一刻決堤。
我第一次覺得,情感點數這種東西是如此殘忍,它讓我看清了真相,卻是在一切都可能來不及的時候。
于是我發了瘋一樣沖出宿舍,我想要告訴她,告訴她我聽見了,我看見了,我感受到了。
我不是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
可現實再一次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教室門口,我看到了言笑晏晏的她,看到了她身邊那個能夠輕松逗她發笑的李思思。
那一刻,我腦海里強化過的、鍍著金邊的美好回憶,瞬間被現實襯托得像個笑話。
那個記憶里的她,是屬于“我”的。
而現實里的她,屬于她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陽光明媚,歡聲笑語,而我,只是一個站在門外,連影子都投不進去的局外人。
我的勇氣,就像被戳破的氣球,在一瞬間漏得干干凈凈。
“叮鈴鈴——”
下課鈴聲響了,像是一道赦免令,結束了我的煎熬。
同學們開始收拾東西,三三兩兩地離開教室。
李思思拉著蘇晚照的手臂,兩個人一邊說著什么,一邊朝門口走去。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
她們……要經過我的座位。
我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尊雕塑,雙手緊緊攥著那支剛剛寫下“我卻還是不敢靠近”的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緒都攪成了一團漿糊。
我該怎么辦?
是該裝作若無其事地低頭看書,還是該抬起頭,至少,至少對她說一句“再見”?
時間仿佛被放慢了無數倍。
我能聽見她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能聽見李思思清脆的笑聲,甚至能聞到空氣中那一縷熟悉的、若有似無的茉莉香氣。
不是記憶,是現實。
它真實地飄了過來,鉆進我的鼻腔,像一根柔軟的針,精準地刺在我最敏感的神經上。
我的呼吸停滯了。
就在她即將從我身邊走過的那一秒,她似乎被李思思的話逗樂了,腳步微微一頓,偏了一下頭。
我們的視線,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在空中相遇了。
一秒。
也許只有半秒。
她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沒來得及散去的笑意,然后,那笑意在看到我時,變成了一瞬間的微怔。
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泛起了一圈極淡極淡的漣漪。
而我,在她看過來的一瞬間,像被施了石化咒,動彈不得。
我腦子里演練了一萬遍的場景——抬頭,微笑,說“再見”——全都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我只是那么呆呆地看著她,眼神里一定充滿了她無法理解的、混雜著痛苦、悔恨和渴望的復雜情緒。
她眼中的漣漪很快就平復了。
她可能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這個平時總低著頭的男同學,今天會用這么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她沒有停留,被李思思拉著,繼續朝前走去。
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我僵硬的身體終于垮了下來,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斗。
輸得一敗涂地。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還在埋頭做題的學霸。
王思瑤收拾好東西,從我身邊經過時,停頓了一下。
“林長寧,”她輕聲說,“有時候,想得太多,會錯過很多東西的。”
我沒有抬頭,只是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沙啞的,“嗯。”
她沒再說什么,也離開了。
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窗外的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雨后的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凈凈,呈現出一種澄澈的藍色。
可我的心里,卻依舊烏云密布,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翻開我的日記本,看著那句“我終于聽見了她的呼吸聲,可我卻還是不敢靠近。”,感覺無比諷刺。
我擁有一整個寶庫的過去,卻在現實面前,貧窮得一無所有。
我無意識地向前翻動著日記本,一頁,兩頁,三頁……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全都是關于她的獨角戲。
有的是抄錄的詩句,有的是描摹她背影的素描,有的是對她一顰一笑的過度解讀。
這本日記,就是我的罪證,記錄了一個懦夫全部的愛與恐懼。
我為什么要這樣?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指尖劃過一頁頁寫滿悔恨的紙張,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心臟。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無邊無際的自我厭惡所吞噬時,我的手指,停在了一頁比較靠前,甚至有些泛黃的紙頁上。
那一頁沒有長篇大論的獨白,也沒有悲春傷秋的詩句。
上面只有寥寥數筆,畫著一個不成形的、歪歪扭扭的東西。
我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很久。
記憶的閘門深處,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
不是那種需要消耗情感點數才能喚醒的、被美化過的盛大回憶,而是一段被我遺忘在角落,幾乎快要褪色的真實過往。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后,蟬鳴聒噪,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而我因為低血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栽倒在課桌上。
然后……
然后發生了什么?
我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想。
那段記憶沒有茉莉花香,沒有輕柔的呼吸,沒有被陽光鍍上金邊的側臉。
它很簡單,甚至有些模糊不清。
但在這一刻,當我被巨大的悔恨和無力感包圍時,那段模糊的記憶深處,卻透出了一絲微光。
那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卻足以驅散些許寒冷的……甜味。
在這整片苦澀的海洋里,我好像……找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島。
一個如此微小,卻是我唯一賴以生存的,甜蜜的孤島。
我必須回去。
我必須回到那里去。
我拿起筆,在那一頁的空白處,不受控制地,開始反復描摹一個形狀。
一遍,又一遍。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確認那一點點微弱的甜,是真實存在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