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日光燈在頭頂嗡嗡作響,我盯著日記本上剛寫的“再見”兩個字,鋼筆尖在“見”字最后一豎上洇開個墨點,像滴沒擦干凈的眼淚。
后桌張鵬的哈欠聲從身后飄過來,我慌忙用手蓋住紙頁。
指腹觸到紙張的紋路,還帶著鋼筆尖留下的微燙,像塊燒紅的炭。
蘇晚照的座位空著——她下午離開時說要請假,可現在才晚自習,她該在的。
我望著她課桌右上角貼的便利貼,是她用淡藍色筆寫的“今日背完《赤壁賦》”,邊角被翻卷起來,像朵蔫了的矢車菊。
風從窗縫擠進來,吹得我后頸發涼。
我摸了摸校服口袋里的風鈴,銅鈴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
下午她塞給我時,我聞到她校服上的藥味,是醫院消毒水混著艾草的苦,像她說話時輕得像羽毛的聲音。
“爸爸要做手術。”她當時眼睛亮得讓我心慌,現在想來,那亮光是強撐著的,像快燒完的蠟燭芯。
我把日記本翻到新一頁,筆尖懸了三次才落下。
“再見”兩個字歪歪扭扭,“再”字的橫折鉤抖得厲害,像我此刻發顫的手腕。
其實我想寫的是“別走”,可這兩個字在喉嚨里滾了三年,每次都被社恐的殼子卡住。
上回她幫我撿掉在地上的語文書,我想說“謝謝”,結果憋出句“今天的云像棉花糖”;月考她給我遞橡皮,我想夸她字好看,最后只說了“橡皮上的小貓貼紙真可愛”。
現在她要走了,我總得說點什么。
我把日記本合上,封皮是深綠色的,邊角磨得起了毛,那是三年來每天塞在課桌里蹭的。
我攥著本子站起來,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前排的陳小雨回頭看我,我趕緊低頭,耳尖燒得發燙。
蘇晚照的課桌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我走到她座位旁時,校服下擺蹭到了她的椅子。
她的保溫杯還在桌上,杯身貼著凱蒂貓的貼紙,是上回她生日我送的——當時我把禮物塞給她就跑,躲在樓梯間聽她笑著說“真好看”,心跳聲大得像敲鼓。
我把日記本輕輕放在她課桌中央,封皮上的燙金字“青春記事簿”在暮色里泛著微光。
剛要松手,突然瞥見她課本下壓著半張病歷單,邊角露出“手術風險告知書”幾個字。
我的手指猛地收緊,日記本硬殼硌得掌心生疼。
如果她看到“再見”,是不是就真的不會回頭了?
就像去年冬天她轉學的堂妹,說“再見”時揮了揮手,后來連張賀卡都沒寄。
“叮——”
系統提示音在腦海里響起時,我正想把日記本抽回來。
教室里突然安靜得反常,前座李航的筆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卻沒像往常那樣嚷嚷“誰踹我椅子”;后排張鵬的MP3還在放《同桌的你》,但音量突然低得像耳語。
林老師的粉筆停在黑板上,“三角函數”的“函”字只寫了一半,粉筆尖在黑板上劃出道白痕。
我喉嚨發緊,抬頭時正對上蘇晚照的眼睛。
她不知什么時候回到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望著我,睫毛上還掛著濕意。
她的目光掃過我攥著日記本的手,又落在她桌上那半張病歷單上,突然輕輕吸了吸鼻子:“長寧,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走了?”
我的喉嚨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只能點頭。
她站起來,校服拉鏈發出細碎的響聲,每一步都輕得像踩在云里。
等她站到我面前時,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和下午一樣,卻多了絲若有若無的茉莉香——是她常用的護手霜味道。
“可以給我看看嗎?”她指了指我手里的日記本。
我遞過去時,手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她翻開的瞬間,風掀起紙頁,那頁“再見”正好朝上。
我看見她的指尖在“見”字的墨點上輕輕碰了碰,像在觸碰什么易碎的東西。
“我寫下‘再見’,卻想說‘別走’。”她念出聲時,聲音比下午更輕,尾音顫得厲害。
一滴眼淚掉在紙頁上,暈開個淺藍的圓,把“別”字的右半部分泡得模糊了。
我慌得手忙腳亂掏紙巾,她卻先一步握住我的手腕:“沒關系,這樣……更像真話。”
林老師的嘆息從講臺傳來。
我抬頭看她,她正望著窗外,風把她的劉海吹亂了。
窗臺上那串風鈴被風掀起,銅鈴撞出清脆的響,和我口袋里的那串應和著,像在說同一句話。
“放學了?!绷掷蠋熗蝗徽f,聲音比平時軟了些。
我這才發現黑板上的時鐘指向八點半,原來晚自習已經快結束了。
蘇晚照把日記本還給我時,指尖在封皮上多留了兩秒:“明天我可能不來了?!彼α诵Γ畚策€掛著淚,“不過……春天的風鈴會響的。”
我攥著日記本往宿舍走,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
路過操場時,風掀起日記本的紙頁,那滴眼淚已經干了,在“別走”兩個字上留下片淡藍的痕跡。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風鈴,銅鈴相撞的輕響里,仿佛還能聽見她下午說的“謝謝你陪我聽了三年風鈴”。
回到宿舍,我坐在床沿翻開日記本。
除了那頁“再見”,還有張紙條從中間滑落——是下午撿風鈴時卡進銅鈴的那張,“如果明年春天風鈴還響,我就……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紙上,我盯著“秘密”兩個字,突然想起她課桌里那盒沒拆封的星空棒棒糖,是我上周路過精品店時買的,一直沒敢送。
風從窗口吹進來,我口袋里的風鈴又響了。
我把日記本貼在胸口,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三年前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快。
明天春天還有好幾個月,可此刻我突然盼著冬天快點過去——我想聽見風鈴響,更想聽見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