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日記本里夾著的便簽,小風鈴的毛邊在指腹上扎出細密的癢。
昨晚在臺燈下數了三遍情感點數——攢了十七天的沉睡,剛好夠換一次“回憶對話“。
窗臺上的電子鐘跳到六點,我把日記本塞進書包時,封皮蹭到了桌角的風鈴,銅鈴相撞的輕響像極了她說話時尾音的顫。
走廊里的穿堂風卷著粉筆灰撲進來時,我正攥著書包帶站在教室后窗。
蘇晚照趴在課桌上,馬尾辮垂在臂彎里,發梢掃過那本藍皮周記本。
她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封皮磨毛的邊角,像在安撫什么不安的小動物。
我深吸一口氣,后槽牙抵著腮幫——這是我每次緊張時的習慣,母親總說我像只準備過冬的倉鼠。
“叮——“
太陽穴突然跳了一下,眼前的景物像被揉皺的糖紙,教室的白墻、后桌張鵬的籃球雜志、窗臺上歪著腦袋的多肉,都在光暈里扭曲。
等再看清時,我已經站在初二(3)班的教室門口。
風從半開的窗子里灌進來,吹得講臺上的粉筆灰打著旋兒飛,蘇晚照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發頂的蝴蝶結被風吹得晃啊晃。
“蘇晚照。“我的聲音比想象中輕,像一片落在水面上的梧桐葉。
她轉過臉,眼睛亮得讓我想起去年暴雨后,她借給我的那把藍傘——傘骨上凝著水珠,在路燈下泛著溫柔的光。“林長寧?“她的聲音帶著初二時特有的清亮,“你怎么站在門口?
要遲到了。“
我喉嚨發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十七天前在辦公室偷聽到的對話突然涌上來:“蘇晚照父親的肺癌擴散了,保守治療撐不過半年“、“這孩子最近總盯著師范學院的招生簡章看“。
我往前走了兩步,鞋跟磕在門檻上發出悶響,驚得她懷里的周記本“啪“地掉在地上。
是那本藍皮本子。
我彎腰去撿,指尖碰到她的,和昨天在教室地板上碰到的溫度一樣——涼絲絲的,像春天剛化的雪水。
她的手縮了縮,卻沒抽走,反而輕輕回握了一下。
我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發疼。
“我想你留下。“話沖出口時,我看見她睫毛顫了顫,眼尾慢慢洇出紅。
窗外的風鈴突然響了,一串又一串,像誰在敲星星做的鈴鐺。
她低頭盯著腳邊的周記本,扉頁上歪歪扭扭寫著“蘇晚照的秘密“,墨跡被眼淚暈開,像朵皺巴巴的小茉莉。
“我也想。“她的聲音輕得要被風卷走,“可我不能。“
我蹲在她腳邊,抬頭看她。
她的眼淚一顆接一顆砸在藍布裙上,洇出深色的小點兒。“爸爸咳血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媽媽說...說我得考本地師范,畢業就能當老師,工資穩定。“她吸了吸鼻子,從校服口袋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是師范學院的招生簡章,“我昨晚在被窩里哭了半夜,把枕頭都哭濕了。“
我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這次她沒躲。“我可以...“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她突然笑了,眼淚卻還在掉:“你看,我連夢想都不敢寫在本子上。“她翻開周記本,最新一頁是空白的,“我本來想寫'我想考BJ的美術學院',可筆拿起來又放下,寫了擦,擦了寫,最后只畫了串風鈴。“
風掀起她的周記本,那頁被擦得發毛的紙背面,隱約能看見鉛筆印的輪廓——是座帶尖頂的建筑,像極了我在畫報上見過的中央美院。
熟悉的眩暈感突然涌上來,教室的白墻再次扭曲。
我伸手去抓蘇晚照的衣袖,卻只碰到一片虛無。
再睜眼時,我已經坐在高三(2)班的座位上,后桌張鵬正用圓規戳我的椅背:“發什么呆呢?
老班讓收作業。“
我摸了摸臉,掌心是濕的。
課桌上的風鈴不知何時被誰碰響了,“叮鈴叮鈴“的,像在重復蘇晚照的話:“我不能。“
接下來的三天,蘇晚照像片被風吹散的云。
我早上提前半小時到教室,她的座位總是空的;課間去她座位借橡皮,她要么低頭整理課本,要么說“我要去辦公室抱作業“;放學時在樓梯口等她,總能看見她抱著一摞病歷本,腳步快得像在逃。
第四天傍晚,夕陽把教室染成橘紅色。
我正對著數學卷子發呆,余光瞥見門口閃過一抹藍布裙。
蘇晚照站在講臺上,手里捧著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
她的眼睛腫著,像兩顆浸了水的葡萄。
“林長寧。“她喊我名字時,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我快步走過去,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味——是醫院消毒水混著艾草的味道。
她把報紙包塞給我,指尖冰涼:“這是...我奶奶留給我的風鈴。“
我拆開報紙,銅鈴在夕陽下泛著暖黃的光,和我們教室窗臺上那串一模一樣。“之前總聽你說,風一吹就想起外婆家的老房子。“她低頭絞著校服拉鏈,“其實我也喜歡聽風鈴響,像...像有人在輕輕說話。“
教室外傳來值日生倒垃圾的聲音。
我盯著她發頂翹起的呆毛,喉嚨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晚照...“
“我明天開始請假。“她突然抬頭,眼睛亮得讓我心慌,“爸爸要做手術,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
我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伸手碰了碰我手里的風鈴,銅鈴輕響,像句沒說完的話。“謝謝你。“她退了兩步,轉身時馬尾辮掃過我的手背,“謝謝你陪我聽了三年風鈴。“
我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快要斷開的線。
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講臺上的粉筆灰亂飛,其中一粒落進我眼睛,疼得我直眨眼。
晚自習時,我翻開日記本。
上次寫的“原來你也在害怕“還在,旁邊的風鈴畫得歪歪扭扭,每個銅鈴里的小太陽都被我涂得過重,像要燒起來。
我拿起筆,在空白處寫:“可你說,你不能。“
窗外的風鈴又響了,一聲接一聲。
我摸著新收的那串風鈴,銅鈴上還留著她的溫度。
突然很想在日記本上寫“再見“,可筆尖懸在紙頁上方,怎么都落不下去。
后桌張鵬湊過來:“你寫什么呢?
神神秘秘的。“我慌忙合上日記本,封皮撞在桌角,那串新風鈴“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我彎腰去撿,看見銅鈴縫隙里卡著張紙條,字跡是蘇晚照的:“如果明年春天風鈴還響,我就...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風掀起日記本的紙頁,我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把那句“再見“寫在掌心。
等明天吧,我想,等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把這句話寫進日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