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作業本往教室走時,蟬鳴正順著梧桐葉的縫隙往下淌。
經過廣播站那扇半開的木門時,李曉薇的聲音突然撞進耳朵里,帶著調試設備的沙啞:“今天,有人投稿一首詩,題目是《沉默者的心跳》?!?
我腳步猛地頓在原地。
作業本邊角戳得肋骨生疼,后頸卻冒出一層薄汗——那題目太熟悉了。
上周三課間,王思瑤借走我的隨筆本抄數學公式,合本子時指尖在最后一頁多停了兩秒。
她當時說“這行字寫得像被風吹皺的湖面“,我低頭看,是我寫在草稿紙背面的句子:“沉默是捂住嘴巴的手,心跳卻在指縫里漏成了河?!?
“他總在教室后排數窗臺上的麻雀,“李曉薇的聲音透過舊喇叭有些失真,卻字字清晰,“數到第七只時,同桌的發梢會掃過他的課本,像片忽然落下來的云。“
我的喉嚨發緊。
那是上個月雨天的下午,蘇晚照的傘往我這邊斜了兩寸,雨水順著傘骨滴在她鞋尖,她卻望著操場水洼里的倒影說“這樣能多看見一片天空“。
我當晚在日記本上寫:“她的影子比我的大一圈,像把會呼吸的傘?!?
風掀起校服衣角,我聽見自己吞咽的聲音。
廣播站的木門檻上落著片枯蟬殼,在陽光里泛著琥珀色的光。
李曉薇還在念:“他把'謝謝'寫成小楷夾在日記本里,把'你好'折成紙船沉在鉛筆盒底,直到某一天——“
“直到某一天,“我無意識地跟著念出聲,喉結動了動,“風把所有的沉默都吹松了?!?
教室窗戶透出的光突然晃了晃。
我抬頭,看見蘇晚照的影子在玻璃上晃動——她踮著腳掛新一期黑板報,發梢沾著的粉筆灰被風掀起,像落在月光里的細雪。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沾著粉筆屑的手腕。
“叮鈴——“
上課鈴在頭頂炸響。
我這才發現自己抱著作業本站在走廊里,額角的汗已經洇濕了劉海。
李曉薇的聲音被切斷前,最后一句散在風里:“而他終于明白,有些心跳,需要被聽見?!?
我捏緊作業本往教室跑,口袋里的橘子糖被手心的汗浸得發黏。
蘇晚照聽見腳步聲回頭,發間的蝴蝶發卡閃了閃——那是上周她幫我撿回被風刮走的日記本時,我瞥見她鉛筆盒里躺著的,邊角磨得有些舊的發卡。
“蘇晚照?!?
兩個字沖出口時,我差點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
她正踮腳夠黑板右上角的花邊貼紙,聞言猛地轉身,發梢的粉筆灰簌簌落下來,落在她月白色的襯衫上。
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像被驚醒的小鹿,睫毛上還沾著點白,卻亮得像含著星子。
“謝、謝謝你?!拔液韲蛋l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一直坐在我的旁邊?!?
她沒說話。
陽光從她背后斜斜照過來,我看見她眼角泛著水光,像清晨草葉上的露。
她伸手摸向口袋時,我才發現她的手指還沾著粉筆灰,指腹有被粉筆磨出的白印——那是她每天早自習幫同學補黑板筆記留下的。
“給?!?
一顆橘子糖輕輕落在我手心。
糖紙是她最愛的淺藍,邊緣被折成小花瓣的形狀,還帶著她體溫的余溫。
我盯著掌心里的糖,突然想起上周二她遞橡皮時,指尖不小心擦過我手背,我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她當時低頭笑,說“我手涼,嚇著你了?“
現在我沒躲。
我慢慢合攏手指,把糖和她的溫度一起攥住。
窗外的風又吹起來了。
它掀起講臺上的粉筆灰,掀起蘇晚照的襯衫衣角,掀起我日記本里夾著的銀杏葉書簽。
我望著她被風吹亂的發梢,突然想起日記本最后一頁剛寫的話:“原來被人記住的感覺,是胃里漲漲的,像喝了碗熱豆漿。“而此刻,這碗豆漿里又溶進了橘子糖的甜。
“你終于愿意說話了。“蘇晚照輕輕說。
她的聲音比廣播里的詩更輕,卻像根細細的線,穿過我所有的沉默,系住了心臟。
上課鈴再次響起時,我翻開日記本。
在“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敢喊“那行字后面,鋼筆尖落下新的墨跡:“可現在,我想讓她聽見。“粉筆灰在陽光里飄著,我聽見李曉薇的聲音又從廣播站飄過來,混著風聲:“有些人,用沉默守護溫柔;而有些人,終于學會用聲音,喚醒回憶?!?
風穿過走廊,穿過教室,穿過整座城市的梧桐樹。
我聽見遠處有自行車鈴鐺響,有賣冰棍的吆喝聲,有某個女孩笑著喊“等等我“——那些被時間埋在歲月里的、關于青春的聲音,正隨著這陣風,一點一點,醒過來。
放學收拾書包時,日記本突然從抽屜縫里滑出來。
我彎腰去撿,一張泛黃的便簽紙從內頁飄落在地。
撿起來時,看見上面的字跡——是蘇晚照的,清清爽爽的小楷:“今天他幫我扶住了梯子,手指在木頭上扣出白印,卻一句話都沒說。
可是風告訴我,他的心跳,比蟬鳴還響。“
紙角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風鈴,邊緣有些毛邊,像被反復折過又展開。
我抬頭時,蘇晚照正抱著作業本往教室外走,發間的蝴蝶發卡一閃一閃。
她轉過門口時回頭,沖我笑了笑。
那陣風又吹起來了。
我把便簽紙輕輕夾回日記本,聽見風里有細碎的、清脆的響聲,像誰藏了串風鈴,終于肯搖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