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1:47
307室的燈早已熄滅,只有約翰的 Switch屏幕在黑暗中跳動幽藍的光。他剛剛結束一局馬里奧賽車,手腕酸得發顫,抬眼時,余光又捕捉到對面床鋪的異動——科威爾又一次被噩夢攫住。
這是第三個夜晚。電子鐘的熒光數字剛跳過 1:30,仿佛有人按下無形的開關,科威爾的呼吸便驟然急促。那聲音短促、破碎,像被掐住脖子的幼獸,在寂靜里異常刺耳。
約翰摘掉耳機,金屬頭梁發出“咔噠”一聲輕響。他本可以繼續假裝聽不見,前兩晚他都是這么做的。可今晚,科威爾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紙,冷汗把額前的黑發黏成一縷縷,在月光下泛著濕漉漉的冷光。
“又來了……”約翰用口型無聲地罵了句臟話,把耳機扔在枕邊,赤腳踩上冰涼的地板。
他走到科威爾床邊,蹲下身,視線與對方平行。近距離看,科威爾的噩夢比想象中猙獰:他的睫毛抖得像受驚的蝶,嘴唇褪盡血色,鎖骨在濕透的睡衣下突兀地起伏,像一柄即將折斷的弓。
“嘿……”約翰的聲音卡在喉嚨里,輕得幾乎聽不見,“科威爾?”
沒有回應。只有更急促的喘息,像有人把空氣從他肺里生生擠出去。
約翰伸出手,卻在半空停住。他想起上周——也是半夜,他以為科威爾發燒,好心遞過去一杯水,結果換來一句“別碰我”和一整天的冷戰。
可此刻,科威爾的手指死死揪住床單,指節泛白,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根“稻草”隨時會斷。
約翰深吸一口氣,指尖落在科威爾的肩胛骨上,隔著一層被汗水浸透的棉布,像觸到一塊燒紅的炭。
“醒醒,你做噩夢了。”
科威爾猛地睜眼。
那雙總是冷靜自持的灰藍色眼睛,此刻盛滿未散的恐懼,瞳孔放大到幾乎吞沒虹膜。他像觸電般彈開,后背撞上床板,發出“砰”的悶響。
“你干什么?!”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手指本能地攥緊被單,指節抵在唇邊,仿佛要擋住什么即將脫口而出的尖叫。
約翰后退半步,雙手舉起做投降狀:“冷靜,我只是……你看起來不太好。”
科威爾急促地呼吸,胸膛劇烈起伏。他摸索著戴上床頭那副銀邊眼鏡,鏡片后的視線逐漸聚焦,落在約翰臉上,像一把出鞘的刀,卻在看清對方眼底的擔憂時,刀鋒頓了頓。
“不需要你多管閑事。”他拉高被子,聲音卻止不住發顫。
約翰沒像往常一樣反唇相譏。他撓了撓頭,突然指向自己的書桌:“呃……要喝水嗎?我壺里還剩半壺,沒喝過。”
科威爾沒回答,只是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緊,像一只豎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那些平日里鋒利的輪廓此刻顯得異常脆弱。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約翰站在床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而科威爾蜷縮在墻角,警惕得像只受傷的動物。
最終,約翰嘆了口氣:“好吧……隨你便。”他轉身要走。
“等等。”
這個單詞輕得像羽毛落地,但約翰立刻停住腳步。他回頭,看到科威爾低著頭,眼鏡反射著月光,看不清表情。
“……謝謝。”科威爾的聲音幾不可聞。
約翰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我說謝謝!”科威爾猛地抬頭,耳尖卻泛起可疑的紅暈,“現在能請你回去睡覺了嗎?”
約翰嘴角不自覺上揚。他舉起雙手做投降狀:“遵命,長官。”回到自己床上時,他聽到科威爾小聲的“白癡”,但語氣里少了往日的尖銳。
接下來的幾天,307室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早晨的鬧鐘依然會在六點準時響起,但約翰不再用枕頭砸它,只是嘟囔著翻個身繼續睡。科威爾也不再批評約翰亂扔襪子,只是默默地把它們踢到對方床下——動作輕得像在踢一只熟睡的貓。
周四下午,約翰訓練回來,發現書桌上多了一杯冰咖啡,杯壁上凝著水珠,在木質桌面上洇出一圈深色痕跡。沒有紙條,但約翰知道這不可能是別人放的——科威爾的書包就掛在椅背上,物理筆記攤開在桌面,字跡工整得像印刷品。
他拿起咖啡,杯底壓著一張便利貼:「買一送一。別多想。」
約翰咧嘴笑了,故意大聲說:“謝啦,室友!”
科威爾頭也不抬,但約翰敏銳地注意到他的耳尖又紅了,像被夕陽燙過的云。
周五晚上,約翰破天荒地沒有打游戲到凌晨。他早早關了燈,躺在床上刷手機。屏幕的藍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你能不能把亮度調低點?”科威爾的聲音從對面傳來,罕見的沒有帶著慣常的尖銳。
約翰聽話地調暗屏幕:“還沒睡?”
“嗯。”科威爾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沉默再次降臨,但這次的沉默不再令人窒息。約翰盯著天花板,突然開口:“我小時候……經常做噩夢。”
科威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夢見自己被困在迷宮里,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約翰繼續說,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后來我老爸教我一招——在夢里就知道自己在做夢,然后就能醒過來。”
“……清醒夢?”科威爾的聲音悶在被子里。
“對,就那個。”約翰轉向科威爾的方向,雖然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你要試試嗎?”
科威爾沒有回答。就在約翰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一個幾不可聞的聲音飄過來:“……我夢見墜落。一直墜落,沒有盡頭。”
約翰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難得的坦誠。
“然后呢?”他輕聲問。
“沒有然后。”科威爾拉高被子,結束了這個話題,“晚安,約翰。”
約翰在黑暗中微笑:“晚安,科威爾。”
窗外,一輪滿月高懸,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落在地板上,像一條銀色的河流,悄然連接著兩張單人床。
周六,宿舍走廊的燈壞了,物業遲遲沒來修。約翰抱著籃球回來時,一腳踩空,差點把腳崴了。他單腳跳回房間,剛推開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科威爾正往枕邊的小瓷瓶里滴精油,動作小心翼翼,像在調配某種精密試劑。
“你受傷了?”科威爾抬頭,目光落在約翰紅腫的腳踝上。
“小事。”約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籃球隨手扔到床底,“倒是你,什么時候開始信芳香療法了?”
科威爾沒理他的調侃,從抽屜里翻出一瓶云南白藥,蹲下身,擰開瓶蓋。
“喂——”約翰下意識縮腳,“我自己來就行。”
科威爾抬眼,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別動。”
他的手指冰涼,藥膏的味道辛辣而熟悉。約翰看著科威爾的發旋——那里有一撮頭發不聽話地翹著,像一株倔強的小草。
“你其實……沒那么討厭我吧?”約翰突然說。
科威爾的手頓了頓,耳尖又紅了:“閉嘴。”
藥膏涂完,科威爾起身去洗手。約翰盯著他的背影,突然笑出聲:“科威爾?”
“干嘛?”
“下次做噩夢,可以叫醒我。”
水流聲停了。科威爾背對著他,肩膀微微繃緊,良久才“嗯”了一聲,輕得像一聲嘆息。
周日清晨,約翰被一陣窸窣聲吵醒。他瞇著眼,看到科威爾站在衣柜前,正往背包里塞什么東西——望遠鏡、筆記本、還有一只舊舊的星特朗雙筒。
“你去哪兒?”約翰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天文臺。”科威爾拉上拉鏈,“今天有英仙座流星雨。”
約翰坐起來,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能帶我一起嗎?”
科威爾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提出這種要求。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閃爍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十分鐘后樓下見。穿厚點。”
天文臺在郊區,車程四十分鐘。科威爾一路沉默,只在下車時遞給約翰一副一次性鞋套:“地面露水重。”
山頂的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散了城市的光污染。天空像一塊被潑了墨的絨布,星星密集得幾乎要滴下來。科威爾架起望遠鏡,動作嫻熟,側臉在星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我小時候,”他突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每次做噩夢,我爸就帶我看星星。他說,星星是宇宙的墓碑,也是時間的種子。”
約翰沒說話,只是仰頭望著天穹。一顆流星劃過,拖著銀亮的尾跡,像有人在黑暗中劃亮一根火柴。
“許個愿吧。”科威爾輕聲說。
約翰轉頭看他:“有用嗎?”
“圖個吉利。”
約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科威爾正望著他,鏡片后的眼睛映著星光,亮得不可思議。
“許了什么?”
“不告訴你。”約翰咧嘴一笑,露出虎牙,“說出來就不靈了。”
科威爾輕哼一聲,卻沒有追問。他們并肩坐在防潮墊上,中間放著科威爾帶的保溫杯,里面是熱可可,甜得發膩。
流星接二連三地劃過,像一場無聲的煙火。約翰偷偷側頭,看見科威爾的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露水,還是別的什么。
回宿舍的路上,科威爾靠著車窗睡著了。他的頭隨著顛簸一點一點,最終滑到約翰肩上。約翰僵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對方靠得更舒服些。
科威爾的頭發蹭著他的頸窩,帶著淡淡的薰衣草味。約翰望著窗外飛逝的路燈,心里某個角落突然軟得一塌糊涂。
周一凌晨,噩夢再次來襲。
約翰在黑暗里睜開眼,幾乎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對面床鋪傳來壓抑的抽氣聲,像被掐住脖子的幼獸。
他輕手輕腳地下床,這次沒有猶豫,直接蹲在科威爾床邊,像上次那樣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嘿,醒醒。”
科威爾的睫毛劇烈顫抖,卻沒有像上次那樣驚醒。他的手指死死攥住約翰的衣角,指節泛白。
“科威爾……”約翰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是我,約翰。”
科威爾的呼吸逐漸平穩,手指卻抓得更緊,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約翰猶豫片刻,最終握住對方的手腕,拇指輕輕摩挲那片冰涼的皮膚:“沒事了,我在這兒。”
科威爾在夢里皺了皺眉,慢慢松開了力道。
約翰沒有抽回手。他就那樣蹲著,直到科威爾的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
窗外,月光依舊清冷,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