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整,307室那臺老舊電子鬧鐘像從前線拍回來的電報,尖銳、執拗、毫無商量余地。
約翰·費舍爾猛地從床上彈起,金發亂成鳥窩,眼角還粘著一粒眼屎。他循聲望去,發現聲源來自科威爾·凱爾的床頭,便順手抄起枕頭,像投擲手雷般砸過去。
“關掉!見鬼的才六點!”
枕頭正中鬧鐘,卻也掀翻了床頭那杯尚有余溫的速溶咖啡。褐色液體潑灑而出,在科威爾昨晚剛擦好的《費曼物理學講義》上留下一片狼藉。
房間頓時安靜得可怕,只剩下液體沿桌沿滴落的輕響——咚、咚、咚,像秒針在倒計時。
科威爾緩緩坐起。他睡衣最上端的兩顆紐扣沒扣,露出鎖骨處一片病態的白。他摘下銀邊眼鏡,用睡衣袖口擦拭鏡片,動作極慢,慢得像手術刀在剝離神經。
“我建議,”他的聲音比凌晨的風還冷,“你學會尊重別人的作息時間?!?
“我建議你買個振動鬧鐘!”約翰把臉重新埋回枕頭里,聲音悶悶地,又補一句,“正常人誰他媽六點起床?”
“正常人也不會把臟襪子堆成生化武器?!笨仆柲抗庖粧撸珳识ㄎ坏郊s翰床下那團五顏六色、疑似已具備自主意識的襪子山。
約翰在被窩里豎起中指。
同居七十二小時后,307室已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公共區域”。每一寸地板、每一塊桌面,都像停戰線,隨時可能擦槍走火。
上午九點二十,陽光從百葉窗縫隙切進來,把科威爾書桌上的 A4紙照得晃眼。
“把你的運動飲料從我的書桌上拿開?!笨仆栴^也不抬,鋼筆在演算紙上劃出鋒利的線條,像在給敵人畫像。
“那是公共區域。”約翰盤腿坐在床上,手機里傳出《使命召喚》里密集的槍聲。
“公共區域不是你堆放垃圾的地方?!笨仆枴芭尽钡睾仙蠒?,聲音清脆得像拉槍栓,“把地上那三只襪子撿起來。這里是宿舍,不是垃圾場。”
“喲,模范生管得真寬!”約翰故意把音量調高兩格,游戲里一顆手雷爆炸,“嫌臟?那你別呼吸啊,空氣里還有我呼出的二氧化碳呢!”
科威爾嘴角繃成一條線,鏡片后的瞳孔微縮。他取下眼鏡,哈了口氣,用襯衫下擺慢慢擦拭——這是約翰三天來總結出的“暴風雨前靜默”。
“跟蹤狂的習性果然根深蒂固,連基本衛生都不懂?!?
這句話像燒紅的鐵絲,直接捅進約翰的神經。他猛地起身,游戲機摔在床上,屏幕里的角色被一槍爆頭。
“閉嘴!假清高!”約翰胸口起伏,“整天板著張臉裝給誰看?喂貓的時候怎么不見你這么端著?”
科威爾的身體像被驟然拔掉電源的機器,僵在原地。他慢慢把眼鏡重新戴上,動作機械,聲音卻輕得危險:“別再提那件事?!?
“否則我會向校方正式投訴你的騷擾行為?!?
“隨你便!”約翰摔門而出,門板在門框里震顫許久,像炮聲后的余震。
正午的籃球場空曠得奢侈,瀝青地面蒸騰起一層晃動的熱浪。約翰把球衣下擺胡亂塞進短褲,帶球、轉身、起跳,一個暴力扣籃,籃板被砸得嗡嗡作響。
“哇哦,誰惹我們的陽光男孩了?”馬克·勞倫斯接住彈飛的籃球,險些被球速掀翻。
“別提?!奔s翰抬手抹了把臉,汗水與烈日一起刺痛眼睛。
馬克賤兮兮地挑眉:“怎么,室友打呼?腳臭?還是——”
“科威爾·凱爾。”
“噗——”馬克一口佳得樂噴了出來,橙黃色液體在陽光下劃出彩虹弧線,“那個物理系的冰山美人?老天,這太戲劇性了!麗莎的前任和現任——”
“他不是麗莎的現任!”約翰低吼,脖子上青筋浮現,“麗莎單方面發瘋而已,那家伙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馬克舉手投降,籃球在指尖滴溜溜轉:“OK,OK。所以……你們處得怎么樣?”
約翰用一個更兇狠的扣籃回答了這個問題,籃板發出痛苦的吱呀聲,像在為 307室的空氣訴苦。
夜里十一點半,約翰踩著宿舍門禁最后一分鐘回來。他推門時動作極輕,像一只偷食的貓。
307室只亮著一盞臺燈,暖黃光暈像被琥珀凝固??仆栕诠鈺炛醒?,睫毛在鏡片后投下細長的陰影,睡衣領口微敞,鎖骨嶙峋,像兩座對峙的山脊。
他咬著筆尾,眉頭微蹙,演算紙上密密麻麻的符號在光里浮動。那一瞬間,約翰忽然覺得:白天的刻薄與冷漠,似乎只是這人給自己套的一層防爆盾。
“你擋著門了?!笨仆柼ь^,聲音輕,卻足以破冰。
約翰翻白眼,故意把腳步聲踩得震天響。
凌晨兩點十七分,307室被黑暗浸泡得只剩電子鐘的幽綠數字。約翰戴著耳機,屏幕藍光在他臉上跳動,像給尸體做心肺復蘇。
“唔……”
一聲極低的、破碎的喘息從對面床鋪傳來。約翰摘下耳機,聽見第二聲——像被掐住脖子的幼獸。
科威爾蜷縮成蝦米,黑發被冷汗粘在額頭,像溺水者抓住的浮草。他的手指死死攥住床單,指節泛白,嘴唇無聲地蠕動,卻發不出完整的句子。
約翰僵在原地。
他在噩夢里見過這種表情——那是十二歲,母親離開的那個雨夜。
“嘿……科威爾?”他聲音發干,像磨砂紙擦過玻璃。
對方沒有回應,呼吸卻愈發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鬼使神差地,約翰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他伸出手,卻在指尖即將碰到科威爾肩膀時停住——
——我在干什么?
——如果他醒來,看到半夜三更我站在他床邊,會不會直接把我告上校委會?
猶豫的半秒里,科威爾突然睜眼。
那雙總是冷若冰霜的眼睛此刻盛滿未散的恐懼,瞳孔在黑暗里放大,像兩汪深潭??辞迦擞暗乃查g,他猛地坐起,后背“砰”地撞上墻壁。
“你在干什么?”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
約翰尷尬地收回手,舉到耳側做投降狀:“我……你做噩夢了?!?
科威爾的手在床頭摸索,抓到眼鏡戴上,金屬鏡框在暗處劃出一道冷光。
他拉緊睡衣領口,聲音恢復成無機質的冰:“不關你的事。”
“好吧,隨你便。”約翰退回自己床上,重重躺下,床板發出抗議的呻吟。
幾分鐘后,洗手間響起水流聲,嘩啦啦,像瓢潑大雨澆在滾燙的炮管上。
科威爾回來時帶著薄荷牙膏味,像給自己重新鍍上一層鎧甲。
黑暗中,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像兩條不肯交匯的平行火線。
凌晨四點,約翰睜眼,看見科威爾床頭亮著一盞極暗的讀書燈。
那人背對房間,肩膀微微弓起,像一張拉滿的弓。燈光下,他正用鋼筆在筆記本上寫些什么,偶爾停頓,筆尖輕點紙面,發出“篤篤”聲。
約翰翻了個身,假裝無意地問:“喂……你經常那樣嗎?”
科威爾筆尖一頓,沒回頭:“哪樣?”
“做噩夢。”
沉默。
滴答——空調冷凝水落在鐵皮的聲響。
“與你無關?!笨仆栞p聲說,卻罕見地沒有刻薄。
約翰把臉埋進枕頭,聲音悶得幾乎聽不見:“我媽走的那天晚上,我也總那樣?!?
科威爾沒接話,只是筆尖重新落下,沙沙聲像雪落無聲。
清晨六點整,鬧鐘再次尖叫。
約翰條件反射地坐起,卻在枕頭離手的前一秒停住。
對面床鋪,科威爾已經穿戴整齊,正把一本新講義放進背包。
“我調了震動模式?!笨仆柕_口,像宣布天氣,“不會再吵到你。”
約翰張了張嘴,最終只憋出一句:“……謝了?!?
科威爾戴上耳機,鏡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緒:“公共區域,我會貼一張值日表。你負責周三和周六?!?
約翰本想反駁,卻瞥見對方眼底淡淡的青黑,話到嘴邊變成:“……行?!?
門輕輕闔上,科威爾背影消失在走廊晨光里。
約翰躺回床上,盯著天花板,忽然覺得:
硝煙仍在,但炮聲,似乎暫時啞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