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管家蘇安商議完畢,簽下一紙首批七千匹細布的契約,用剩余帶來的北貨付了定金,王文被客氣地請出了蘇府,他心中稍安,這貿易鏈多少算建立起來了。
重見天日,呼吸著運河邊略為潮濕的空氣,王文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方才在蘇府靜心堂內,那種無處不在的禮法威壓,讓他心悸。
王文走在回客棧的路上,暗自思忖,卻聽石勇低喝:“東家,且住!“
王文被這突如其來的警告驚醒,順著石勇的目光望去。
石勇瞇起眼睛,沉聲道:“那位朋友,跟了一路了。勞駕抬個頭?“
只見從那巷口陰影里,一個人影閃了出來,臉上帶著嬉笑,不是蘇云又是誰?她身上換了一身青布男裝,頭上用頭巾包了。
“哎呀呀,好厲害的眼力!”蘇云拍了拍手,對著石勇笑道,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跟蹤,“石壯士,你這護衛當得可真稱職。”
王文吃了一驚,四下張望:“蘇小姐?!你……你怎么跟來了?還這身打扮……讓你爹知道可就麻煩了!”
他眼前立刻浮現出蘇明德那古板嚴肅、張口閉口“科舉正途”的模樣。
蘇云卻渾不在意地擺擺手,笑道:“安啦安啦!我爹看著古板,其實挺好說話的啦!你看,他連纏足都沒讓我纏呢!”
此言一出,王文心中猛地一驚!頓覺一股寒意升起!
是了!一個張口閉口朱子學問、將“科舉正途”掛在嘴邊、的士紳家主,怎么可能允許女兒不纏足、拋頭露面經營工坊?!
這多少有點矛盾!
再細想之前,自己為何會那么輕易就認同了她“清朝人口多市場大”的片面之詞。
又為何會幾乎沒怎么掙扎就同意了那“以貨易貨”的合作?
仿佛真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他覺得她的提議無比正確、理所當然,生不出太多反對之心。
南布北銷確是商機,但是現在保定府銷售渠道眾多,已經入行的大商行比比皆是,豐泰行現在入場恐怕難獲得多少利。
那么自己之前為什么覺得這個計劃好的出奇?!
這蘇云!她身上果然有古怪!
王文背上瞬間滲出冷汗,再看蘇云那明媚的笑容,竟覺得有幾分詭異。他忙不迭地拱手:
“蘇小姐,還請快回家吧,你爹那么重禮的人,若因此事惱怒,方才好不容易議定的貿易,怕是一下就要作廢了!””
蘇云細想一下,也意識到父親若真動怒,自己的“超能力”恐怕真會無效,導致連累生意。
她悻悻然地撅了噘嘴:“好吧好吧,你這人,真無聊。那說定了,明日你來我工坊尋我,商談具體發貨事宜,我明日定在坊中。”
說罷,她轉身,朝蘇府走去。
王文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波瀾起伏,一半是賣出綠豆、拿下布匹合同的喜悅,另一半則是對蘇云那莫名影響力的深深恐懼與忌憚。
這種能悄然影響他人判斷的能力,實在太過駭人!
他與石勇返回下榻的客棧。李茂同已等候多時,見他們回來,急急迎上:“王相公,情況如何?”
王文深吸一口氣,將蘇府之行簡略說了一遍,又遞出那紙契約。
李茂同接過文書,越看越是欣喜:“成了!真的成了!王相公果然厲害!還真按原價賣出我們帶來的貨!”
次日清晨,客棧堂食處。
伙計端上來的皆是南方精致早點:雪白的米粥,一碟小巧玲瓏的灌湯包,一籠蝦餃晶瑩剔透,還有幾樣如定勝糕、蔥包燴之類的特色小點。
王文卻有些食不知味,昨夜思慮過甚,只喝著米粥,心中仍盤旋著對蘇云的疑慮與對前路的隱憂。
突然,客棧外傳來一陣呵斥!
“閃開!公差拿人!”
只見七八個如狼似虎的差役闖了進來,為首那人目光一掃,便鎖定了他這一桌,大步靠近,邊走邊大喊:“誰是保定來的糧商王文、李茂同?!”
堂內食客噤若寒蟬。
王文心中一沉,知道麻煩來了。他放下粥碗,站起身,鎮定道:“在下便是王文。”
那班頭見他身著生員襕衫,語氣稍緩,但仍板著臉:
“王相公,得罪了。有人將您主仆告下了!道你等非法販運糧豆,擾亂市舶!奉縣尊大老爺之命,拿你等去過堂!請吧!”
說罷,一揮手,身后差役手持鎖鏈,上前就要拿人。
石勇怒吼一聲,便要上前,被王文用眼神嚴厲制止。
王文又道:“且慢。在下乃朝廷生員,見官不跪,非重罪不得加刑。爾等豈可動粗?我等隨你去縣衙便是。”
那人收斂了幾分氣焰,施了一禮,與手下兵丁一道,圍著他們就往縣衙走出去。
一行人被帶至錢塘縣衙。那縣太爺早已升堂問案。
王文依律站立不跪,只是長揖。石勇和李茂同則被差役按著跪在堂下。
那縣官一拍驚堂木:“堂下生員王文,今有本地牙行聯名具稟,告你雖持北貨票引,卻無本府牙帖,私下兜售糧豆,沖擊行市,此乃其一;其二,你以一介外鄉客商,竟敢與蘇家訂立數千匹布帛的契約,此非‘以貨易貨’,實乃無帖私充牙行,包攬買賣,壞了我杭州府的市場規矩。你有何話說?”
王文心中明了,這定是吳家搞的鬼!
“回稟縣尊,”王文從容應答,“學生所運北貨,皆已在鈔關報驗納稅,票引俱全,此為合法販運。至于與蘇家交易,實是慕名而來,以其布匹抵我北貨之值,兩相情愿,互補有無,并非學生設局居間、抽取傭金,如何算得‘私充牙儈’?其中必有刁民誣告,還望老父母明察!”
那縣官顯然早有準備,冷哼道:
“哦?好一個‘兩相情愿’。票引或有,然你之行徑,已涉嫌擾亂本地商序。是否構成違例,尚需查證。”
“依《大清律例》,“凡城市鄉村諸色牙行……選有抵業人戶充應,官給印信文簿”。你無杭州牙帖,卻行買賣之實,本縣依例先行查扣你所有貨物,暫行看管具體經手人李茂同,待查明案情后再行處置!”
他語氣稍緩:“王相公,你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本縣亦不好輕慢。且回寓所等候傳喚,在此期間,不得離開杭州府城。待本縣查明原委,若果真系誣告,自當還你清白。”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扣了貨、抓了人,還限制了王文的行動,又讓王文難以當場反駁,更無法以“生員特權”為由直接對抗。吳家這招借刀殺人,既狠毒又狡猾,可謂一石二鳥。
差役幾步上前,將面無人色、連喊冤枉的李茂同叉走。
石勇看了一眼王文,見他面無表情,不好發作。
卻見王文強壓怒火,拱手道:
“學生……遵命。還望縣尊早日查明,公正處置,莫要縱容奸人,寒了四方商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