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出工坊，來到河邊。

一艘烏篷小船靜靜泊在簡陋的河埠頭，一個艄公壓著斗笠坐在船首，聽到腳步聲，見是蘇云，忙起身行禮。

三人坐進船內，艄公手中竹竿在岸石上輕輕一點，小舟便靈巧地脫離岸邊，滑入河道主流，緩緩向著杭州城內方向駛去。

江水悠悠，小舟順流而上。

小舟進入城內，穿過吵雜的集市河段，漸漸安靜下來，最終在一處柳蔭下的私家水埠停穩。

埠頭上已有兩人在那里垂手等待。

其中一位是身著藏青色比甲，面容嚴肅的婆子，見了小姐帶了兩個陌生人回來，眉頭微皺，卻沒開口，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將蘇云攙扶上岸。

蘇云之前的活潑盡數消失，邊做一個真正的世家小姐，道：

“陳媽，這二位是北地來的商客，王公子與石壯士。有要事需與父親相商，煩勞即刻通傳。”

那陳媽眼神快速在王文身上掃過，低低應了一聲，急急引著蘇云便往門內走，仿佛多讓小姐和兩位陌生男子在此停留一刻都是失職。

另一名丫鬟則對王文和石勇做了個“請”的手勢，點著腳，搖搖晃晃地將二人引至一處名為“靜心堂”的花廳，示意他們在此等候，又奉上茶點，便無聲地退下。

這一路穿廊過院，卻幾乎看不到人影，鴉雀無聲，碩大的宅子宛若無人居住，高墻隔絕了市聲，似乎吸走了所有的生氣。

王文拿起那丫鬟奉上的瓷杯，只見杯身通體用甜白釉所致，又用青花細細繪了歲寒三友圖，筆意清雅高潔。

環顧四周，見“靜心堂”內裝飾雅靜莊嚴，比之先前鄭元安家更勝一籌，不經暗暗贊嘆。

石勇只覺得渾身不自在，站在王文身后，眼神四下亂掃。

王文則被堂上主位背后懸掛的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畫吸引，上前細細查看。

只見那畫筆法蒼勁老辣。畫中主峰巍然聳峙，山間云霧繚繞，利用留白與淡墨渲染，營造出空靈幽深的意境。山腰處有飛瀑直下，好似真有隱隱水聲傳來。林木點苔，濃淡相宜，極富生機。近處坡岸錯落，點綴著幾間草亭茅舍，內有高士對坐，意態閑適，與磅礴山水形成對比，寄托著“仁者樂山”的出世情懷。

王文暗想：怕不是蘇家家主也喜歡山水，等會兒或許故技重施，借此畫奉承一下蘇家家主的雅趣。

尋思間，卻聽得門外腳步聲繁雜，只見一群青衣仆役簇擁著一位中年男子進來，那人身著綢緞坎肩，面無表情。背手而入。

王文見狀立刻整肅衣冠，上前兩步，躬身拱手道：

“晚輩王文，見過前輩。晚輩姓王名文，乃是保定府豐泰行糧商，旁邊這位是在下的護衛，名喚石勇。今日冒昧打擾，實因對貴府所出布匹極為欽佩，心生向往，望能對此販售之事協商一二，還望前輩海涵。”

那人先是打量一下王文和他身后的石勇，頷首道：“王相公多禮了。鄙姓蘇，草字明德。請坐。”

他伸手一指旁邊的紅木嵌螺鈿扶手椅，示意王文坐下。

雙方分賓主落座。丫鬟重新奉上熱茶。

王文見蘇明德不急于開口，便指著那幅山水畫道：“蘇前輩府上這幅水墨，筆意高古，氣象萬千，可是……”

他話未說完，蘇明德擺手打斷：“書畫不過是怡情養性之小道，聊作調味罷了，比不得那朱子學問，科舉正途。王相公年少有為，當以此為先。”

“前輩教誨的是，是晚輩膚淺了。見畫而生慕賢之心，卻忘了根本。”

蘇明德微微頷首，似是對王文的態度還算滿意，這才將話題引回正事：“王相公方才說，對我蘇家的布匹生意感興趣？”

“正是。”王文坐直身體，正色道，“晚輩，今日有幸得見蘇小姐工坊所出布，質地之精良，遠超尋常。北地市場對此類上好棉布需求甚殷。晚輩愿代表豐泰行，與蘇家合作，將貴府布匹銷往北方。倘若合作順暢，日后工坊所出，豐泰行皆可盡力承銷。”

“這工坊事務，自她及笄后插手打理，所出布匹之質地的確較往日更為精良勻整。老夫雖常訓誡她女子當以德容言功為本，卻也不得不承認，于此‘小道’上，她確有幾分……經營之才。”

蘇明德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回應合作之事，反而問道：“觀王相公身著儒衫，言談舉止亦不像尋常商賈，不知現任何功名？”

王文恭敬回答：“晚輩不才，僅得一介生員功名，是今歲保定府院試第十名。”

“哦？”蘇明德面露贊賞，“府試第十，已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何以經營商事？”

“家道中落，不得已而為之，讓前輩見笑了。總需先立身存世，再圖舉業。”

“嗯，不忘根本，亦是難得。”蘇明德語氣緩和了些許，“不必過謙。”

他話鋒一轉：“王相公，合作之事，非不可議。我蘇家工坊之布，確如你所言，乃上品。然，”

他略作停頓，觀察王文神色，繼續道：“你需知曉，此行并非坦途。杭州府并非只有我蘇家做布匹生意。那吳家，想必王相公已有耳聞？”

“吳家與蘇家素來有隙，明爭暗斗不斷。他或許不敢直接對我蘇家如何，但對于外來合作之商賈，手段卻未必光明。王相公若接下蘇家的布，便是卷入了這是非之中，需得萬分小心，提防吳家報復。”

這番話說得直白又嚴肅，既是警告，也是試探，看王文的有無應對的決心與能力。

王文神色一凜，鄭重拱手：“多謝前輩坦誠相告。吳家之事，晚輩已有耳聞，亦知前路艱險。然商場如戰場，豈能因懼風險而裹足不前？晚輩既已決定，自有應對之策。豐泰行雖小，卻也非任人拿捏之輩。”

蘇明德凝視王文片刻，見他眼神堅定，不似虛言，終于緩緩點頭。

他不再多言，抬手招了招。外廊下的管家見了，立刻悄步進來。

“這位是保定府的王相公。”蘇明德對管家道，“他有意承銷我們一批布匹北上。你與他詳細議定契約的細則。”

“多謝前輩信任，晚輩定當竭力。”

蘇明德端起茶杯，示意談話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