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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功夫

那句“我知道了,老豆”,像是一顆定心丸,總算讓秦大海那顆懸著的心,稍稍落了地。

他重重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力道大得能拍散一捧灰。

“吃!吃完才有力氣干活!”

“嗯!”

秦楓不再多言,埋頭將那份在旁人看來無比豐盛、在他眼中卻已然有些寡淡的盒飯,風卷殘云般扒拉干凈。

身體里那股新生的力量,仿佛一個無底的熔爐,急需燃料的填充。

一盒飯下肚,竟只覺得半飽。

但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吃完飯,短暫的休息結(jié)束,劇組這臺龐大的機器,又重新轟隆隆地運轉(zhuǎn)起來。

下午的戲,是一場重頭戲。

男主角的個人高光時刻——單人匹馬,于陋巷之中,躲避仇家追殺。

秦楓和秦大海的工作,是跟著燈光組,將十幾盞大功率的照明燈和反光板,搬到預(yù)先搭建好的巷戰(zhàn)場景里。

換做是半小時前,這樣一盞幾十斤重的“大炮”,秦楓一個人搬起來都費勁。

可現(xiàn)在,他單手拎著一盞,另一只手還能再提一個沉重的沙袋,走得虎虎生風,臉不紅,氣不喘。

“嘿,阿楓,今天吃大力丸了?”

旁邊一個相熟的場工打趣道。

秦楓只是憨厚一笑,并不解釋。

倒是走在前面的秦大海,回頭看了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詫異。

這小子……

怎么感覺力氣好像憑空大了一截?

是錯覺嗎?

他搖了搖頭,只當是兒子正在長身體,沒再多想,扯著嗓子指揮起來。

“那邊!再往左邊挪一點!”

“反光板角度不對!光打到墻上去了!”

整個片場,人聲鼎沸,亂中有序。

導(dǎo)演李翰祥,人稱“李老怪”,此刻正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身邊,副導(dǎo)演阿三正拿著一把大蒲扇,殷勤地給他扇著風。

“李導(dǎo),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演員呢?”

李老怪頭也不抬,聲音沙啞,帶著一股焦躁。

“鐘小姐已經(jīng)化好妝,在休息室等著了。”

“男主角呢?”

“輝哥今天下午請了假,您忘啦?要去參加一個慈善晚宴,早就說好了的。”

副導(dǎo)演阿三連忙解釋。

李老怪煩躁地“嗯”了一聲。

這事他當然記得。

正因為主角不在,下午這場戲才只能拍他的替身。

“那替身呢?阿威人呢?讓他趕緊給我滾過來試位置!”

“我這就去叫!”

阿三應(yīng)了一聲,屁顛屁顛地跑開了。

幾分鐘后,他又屁顛屁顛地跑了回來,只是臉上那副諂媚的笑容,已經(jīng)變成了煞白的驚恐。

“李……李導(dǎo)……”

他跑得太急,說話都結(jié)巴了,上氣不接下氣。

“出……出事了!”

李老怪的眼皮猛地一跳,心里咯噔一下。

他最煩聽到這三個字。

在片場,“出事了”這三個字,就意味著麻煩,意味著燒錢!

“天塌下來了?好好說話!”

他一聲低吼,周圍幾個正在忙碌的劇務(wù)都嚇得一哆嗦。

阿三咽了口唾沫,哭喪著臉,湊到導(dǎo)演耳邊。

“阿威……阿威他……”

“他剛剛出去吃宵夜,在街口的大排檔,被、被仇家給斬了!”

“什么?!”

李老怪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陡然拔高八度!

“斬了?!”

“是啊!聽說腸子都流出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白車拉去醫(yī)院搶救了,人是死是活都還不知道呢!”

阿三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仿佛被斬的是他親爹。

轟!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雷,在整個劇組核心團隊里炸開。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向?qū)а荨?

李老怪的臉,瞬間黑得像鍋底。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

足足過了半分鐘,他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撲你阿母!”

一句粗口,罵得驚天動地。

他一腳踹翻了身邊的椅子,金屬椅腿和水泥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打電話!給阿威的經(jīng)紀人打電話!問問他手底下還有沒有別的替身!現(xiàn)在!立刻!馬上!”

李老怪指著阿三的鼻子咆哮。

“打……打過了……”

阿三哆哆嗦嗦地回答。

“威哥是輝哥的專屬替身,身形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手底下那些人,要么太胖,要么太矮,根本沒一個合用的!”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李老怪氣得在原地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老虎。

他煩躁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又重重地吐出來。

白色的煙霧,和他頭頂?shù)臑踉迫跒橐惑w。

麻煩大了。

今天這場戲,是重中之重。

整個場景,幾十號人,十幾盞燈,兩臺攝影機,全都已經(jīng)架設(shè)好了。

機器一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燒錢!

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是膠片!是燈油火蠟!是整個劇組幾十號人的人工!

不拍,這些錢就等于打了水漂。

可怎么拍?

男主角的替身,被人當街給砍了!

這叫什么事兒!

八十年代的香江,就是這么個光怪陸離,又野蠻生長的鬼地方。

前一秒還在跟你稱兄道弟,下一秒就可能因為一句話,一個眼神,被人拖進后巷里打斷腿。

武行替身這種職業(yè),更是高危中的高危。

他們憑本事吃飯,也因為爭地盤、搶飯碗,結(jié)下無數(shù)梁子。

阿威被人砍,李老怪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他只覺得自己的運氣,背到了極點!

“換戲!”

他咬著牙,下了個決定。

“先拍鐘虹的單人鏡頭!”

“不行啊,李導(dǎo)!”

阿三的臉皺得像個苦瓜。

“這場戲是連貫的,男主角從巷子這頭跑進來,躲到那個拐角,然后鐘小姐的角色才從另一頭追過來,兩個人有個對視的鏡頭。”

“沒有前面替身的部分,鐘小姐的戲根本沒法接啊!”

“那怎么辦?!”

李老怪把煙屁股狠狠地摁滅在道具箱上。

“你告訴我怎么辦?!”

“我他媽一天燒掉的錢,夠你小子在九龍買一套房了!”

“難道就讓大家在這里干瞪眼,等到天黑收工嗎?!”

導(dǎo)演的怒火,像海嘯一樣席卷了整個片場。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誰都知道,李老怪的脾氣,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火爆。

這個時候誰敢去觸他的霉頭,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片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只有遠處馬路上若有若無的車流聲,和導(dǎo)演那粗重的喘息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是一張百元大鈔,在烈日下被點燃,化為灰燼。

副導(dǎo)演阿三急得滿頭大汗。

他知道,導(dǎo)演是在罵他,也是在罵這操蛋的現(xiàn)實。

但他這個做副手的,不能真的就讓場子冷下來。

解決不了問題,也要想辦法讓導(dǎo)演消氣。

他的目光,像一只沒頭蒼蠅,在人群里焦急地掃來掃去。

燈光師?不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

道具組?更不行,全是些瘦猴。

那些群演……

阿三的目光掠過那些穿著統(tǒng)一戲服,等著開拍的龍?zhí)籽輪T。

一個個歪瓜裂棗,神情猥瑣,根本不堪入目。

突然!

他的視線,定格了。

就在不遠處,那群頭秦大海的身后。

一個少年。

那少年正靠在一個燈架旁,微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夕陽的余暉,從片場頂棚的縫隙里斜斜地打下來,剛好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身形……

很高挑,至少有一米八。

體型……

不胖不瘦,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能隱約看到底下流暢而結(jié)實的肌肉線條。

最重要的是,那個背影,那個側(cè)臉的輪廓……

像!

太像了!

和男主角輝哥,簡直有七八分相似!

阿三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

他感覺自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甚至都來不及細想,幾乎是本能地,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向那個方向。

“李……李導(dǎo)……”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變得有些尖細。

“您……您看那邊……”

正在暴怒邊緣的李老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不耐煩地瞥了一眼。

“看什么?一個搬燈的苦力,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啊,李導(dǎo)!”

阿三急切地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如同在獻上一個驚天的秘密。

“您看那小子的身形!”

“你看他的個頭!”

“他跟輝哥,像不像?”

“嗯?”

李老怪愣了一下。

他瞇起那雙在監(jiān)視器后看了無數(shù)畫面的、毒辣無比的眼睛,重新望了過去。

這一眼,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開了。

秦大海的身后,那個少年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注視,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一張干凈清秀的臉,撞入了李老怪的視野。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臉上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但眼神里,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尤其是在周圍一片混亂焦躁的氛圍里,他那份置身事外的淡然,顯得格外突出。

這小子……

李老怪的眉頭,從緊鎖,到舒展,再到微微挑起。

不止是身形像。

是那股勁兒!

那股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能吸引人目光的勁兒!

作為一個拍了半輩子戲的老導(dǎo)演,他最相信自己的直覺。

有的人,天生就是吃鏡頭飯的。

這小子,有那張臉,有那個身板。

如果……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他腦海里電光火石般地閃過。

李老怪那雙因為憤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陡然迸射出一道駭人的精光。

就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綠洲!

他眼前,豁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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