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隼的翅聲被厚重的氈簾擋在外面，馬燈的光暈在氈房里浮動，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羊毛氈墻上，像被拉長成一團的棉絮。其其格正用麻繩捆扎氈簾的邊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發間的銀簪隨著動作輕晃，狼毒花的紋路在燈光下忽明忽暗。

蒙執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系繩的手。

她的手很涼，帶著草原夜風的清冽，指尖還沾著白天搗草藥時留下的草汁香。其其格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惶還沒褪盡，像受驚的鹿撞進了他的目光里。

“其其格，”蒙執的聲音比平時沉，帶著種不容錯辨的認真，“我不是來草原閑逛的。”

他松開她的手，從懷里摸出那個貼身藏了多年的脈囊，解開系繩，將另一半青金石倒在掌心。兩塊石頭在燈光下相觸的瞬間，發出極輕的嗡鳴，斷口處的“蒙”與“執”字嚴絲合縫，狼毒花的紋路順著石面蔓延，竟連成了一朵完整的花，花心的銀釘泛出溫潤的光，像藏著團小小的火。

“我師父是昆侖守脈人，”蒙執的指尖劃過拼合的青金石，“十年前斷脈之事，是他臨終前最大的牽掛。他說，找到持有另一半石頭的人，或許就能解開斷脈之謎。”

其其格的呼吸頓住了，眼睛死死盯著那朵連成的狼毒花，銀簪從發間滑落，“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突然抓住蒙執的手腕，指節用力到發白：“所以你接近我，是為了這石頭？為了你那什么斷脈？”

她的脈息在發抖，像被狂風撕扯的草葉，帶著委屈和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蒙執的心突然揪緊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將那對拼合的青金石塞進她掌心：“起初是。可后來……”

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她的指尖還在顫，卻沒有抽回。馬燈的光落在她臉上，能看見她睫毛上沾著的水汽，像草葉上未干的露珠。

“后來跟你學認草脈，看你用狼毒花染繩，聽你彈馬頭琴時，”蒙執的聲音放輕了，帶著草原風一樣的坦誠，“我總忘了自己是來尋脈的。我只想知道，你今天是不是又跟阿古拉拌嘴了，想知道你唱的那首歌，講的是哪片草甸的故事。”

其其格猛地別過臉，肩膀微微聳動，卻倔強地沒讓眼淚掉下來。氈房外，夜隼的鳴叫漸漸稀疏，風勢也小了，能聽見遠處羊群安穩的反芻聲，像時光慢慢流淌的聲音。

“草脈會騙人嗎？”蒙執輕聲問。

她沒回頭，聲音帶著點鼻音：“旱季時，芨芨草會把根扎得更深，看著蔫，其實藏著水。”

“那人心呢？”他往前湊了半步，能聞到她發間的青草香，“我心里的脈，從第一次見你拖羊毛氈時就亂了。跟你在雨里趕羊時，它跳得像要炸開；看你用銀鐲子給我止血時，它突然就靜了，像找到了歸處。”

他伸手，輕輕將她散落的碎發別到耳后，指尖觸到她溫熱的耳廓，她的身子僵了一下，卻沒躲。

“其其格，”蒙執看著她泛紅的眼角，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找的斷脈，或許藏在沙漠深處，藏在你阿爸的蹤跡里。但現在我更清楚，有一脈從遇見你起，就長在了我心里，扯不斷，也不想斷。”

他從懷里掏出根羊皮繩，上面串著顆用狼毒花汁染過的青珠，是前幾日趁她不注意時偷偷做的，顏色像極了昆侖的脈息之花，卻多了幾分草原的艷。

“這不是什么守脈人的信物，”他把繩子系在她手腕上，繩結打得又牢又笨，“是我蒙執，想跟其其格求個情分。往后不管是尋斷脈，還是守昆侖，我想牽著你的手走。你肯嗎？”

其其格終于轉過身，眼里的淚還是掉了下來，卻帶著笑，像雨后草甸上的彩虹。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臉，露出兩顆小虎牙，還是那副促狹的模樣，聲音卻軟得像剛化的春水：“你這人，說話比阿古拉唱的情歌還肉麻。”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將那對青金石塞回他掌心，然后舉起自己的手腕，晃了晃那根笨笨的羊皮繩：“不過……這繩結打得太丑了，回頭得讓我重編。”

蒙執的心跳突然變得很穩，像昆侖山脈沉穩的脈息，又像草原上被風拂過的草甸，踏實而溫暖。他知道，這不是結束，斷脈的謎、她阿爸的蹤跡、昆侖的責任，都還在前方等著。但此刻氈房里的燈光、她眼角的淚、手腕上相觸的溫度，像一道新的脈，悄悄與他的命連在了一起。

其其格突然想起什么，從氈房角落翻出個小小的陶碗，里面盛著些清亮的液體，是她白天收集的草葉上的露水。她倒了半碗遞給蒙執，自己捧著剩下的半碗，眼里的光比馬燈還亮：“草原的規矩，共飲一碗水，就是一家人了。”

兩碗水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像兩脈水流終于匯合。蒙執看著她仰頭喝水時，喉結輕輕滾動，突然覺得，那些曾以為沉重的責任，那些迷霧重重的前路，似乎都變得輕盈起來——原來守脈的路，真的可以有人并肩，聽風里的草語，也聽彼此心里，越來越近的心跳。

氈房外，最后一只夜隼掠過長空，翅膀帶起的風拂過敖包，吹動了掛在上面的經幡，像誰在低聲祝福。而氈房內，馬燈的光暈溫柔地裹著兩個人影，掌心里的青金石還在微微發燙，像一顆正在慢慢蘇醒的、連在一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