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的晨霧裹著桃花香漫進書房時,慧蓮案頭的殘硯突然輕輕震顫。硯池里的墨蘭舒展花瓣,托起顆晶瑩的露珠,露珠里浮著片流動的桃林——千樹萬樹的桃花正順著溪水漂流,水面漂著無數紙船,每只船上都坐著個模糊的人影,船頭插著支沾露的桃枝。
“是桃花渡的信。”墨瀾指著露珠里最顯眼的那只船,船帆上寫著個“歸”字,墨跡與唐伯虎補全的那首桃花詩同出一轍,“蘭魂的字條沒說錯,今日該去桃花渡了。”他將指尖的血珠輕彈在殘硯上,硯臺立刻浮起層淡粉的光,與窗外飄落的桃花瓣融在一處。
兩人循著露珠里的指引來到城郊渡口,晨霧中的水面果然漂著成片的桃花,粉白的花瓣在碧波上織成條花徑,盡頭泊著艘畫舫。舫身雕滿纏枝桃花,艙門掛著塊木牌,“桃花渡”三個字是用朱砂寫的,筆畫間游著幾尾金鯉,見人靠近便躍出水面,在空中吐出桃形的墨泡。
“請上船。”艙門后走出位穿緋紅裙的女子,發間簪著兩朵半開的桃,笑時眼角的淚痣像點在宣紙上的朱砂,“我是桃花渡的渡娘,等二位許久了。”她轉身時,裙角掃過岸邊的青石,石上立刻冒出行墨字:“每朵桃花里,都藏著個等歸的魂”。
畫舫離岸的剎那,水面突然泛起漣漪,無數紙船從水底浮起,圍在舫邊輕輕搖晃。渡娘指著其中一只竹骨紙船,船身貼著泛黃的信箋,墨跡已被水浸得模糊:“這是五十年前,位趕考的書生留給妻子的,說‘金榜題名時,必乘桃花歸’,可他再也沒回來。”她指尖點過信箋,模糊的字跡突然清晰,露出末尾那句“若歸期誤,便讓桃花替我吻你眉間痣”。
慧蓮突然想起袖中那片桃娘送的花瓣,取出時,花瓣竟化作支小巧的桃花筆,筆桿纏著根紅繩,繩端系著枚銀鈴。鈴響時,紙船里飄出個穿青衫的魂影,正是那趕考的書生,他望著信箋上的字跡,突然捂住臉低泣,淚水落在水面,竟凝成串會發光的桃花。
“他不是不想歸,是當年中了榜,卻在返鄉路上染了急病。”渡娘遞過盞桃花釀,酒液里浮著片桃葉,“你看這葉上的字,是他臨終前托人寫的,說‘莫等,莫念’,偏生這魂靈認死理,總覺得沒說清‘歸’字,就不算真正到過終點。”
畫舫行至水中央,兩岸的桃花突然往空中聚攏,化作座半透明的橋。橋上走著形形色色的魂靈:有挎著竹籃的老嫗,籃里盛著給遠行兒子留的桃脯;有扎羊角辮的女童,手里捏著寫給戍邊父親的字條;最顯眼的是位披甲的將軍,甲胄上的刀痕里嵌著片干桃,湊近了看,桃肉上竟刻著“家”字。
“這些都是‘未歸人’。”渡娘將桃花筆遞給慧蓮,“桃娘托我帶句話,說唯有‘歸’字入了真境,他們才能順著花徑走回家。”她指向將軍魂靈手中的干桃,“他守著孤城三十年,城破那日咬碎了懷里的家書,這片桃是從家書里掉出來的,藏著他最后一句‘想聞娘蒸的桃香’。”
慧蓮握著桃花筆,突然明白該寫些什么。她蘸了渡娘遞來的桃花釀,在半空寫下個“歸”字——筆畫里摻著晨露的清、酒香的暖、桃花的甜,落筆時,將軍甲胄上的干桃突然滲出汁液,在水面拼出幅小院圖景:老母親正往蒸籠里放桃脯,蒸汽里浮著個“等”字。
“娘!”將軍魂靈猛地跪倒在水面,身影在桃香里漸漸凝實,甲胄上的刀痕化作漫天桃花,落在圖景里的小院,“兒回來了……”話音未落,他已隨著桃花鉆進圖景,蒸籠里飄出的熱氣中,多出個幫著添柴的青壯身影。
墨瀾接過桃花筆時,青衫書生的紙船突然劇烈搖晃,信箋上的“吻你眉間痣”正慢慢淡去。他想起唐伯虎那首詩里的“花開花落年復年”,蘸了殘硯里的墨蘭汁寫下“歸”字,筆尖的墨與桃香相融,竟在水面開出朵雙蕊桃花,左蕊坐著魂靈書生,右蕊浮著個梳髻的女子,正是信里提的那位妻子。
“我回來了。”書生魂靈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到女子眉間的痣時,兩朵花蕊突然并作一處,化作個抱著嬰孩的虛影——想來是他們未曾謀面的孩子。紙船在桃花雨中漸漸消散,只留下句刻在水面的墨字:“歸不是終點,是讓未說的話,有處可棲”。
畫舫行至桃花渡盡頭,水面突然浮出塊巨大的墨玉,玉上刻著首未完成的詩:“桃花蘸水寫歸期,______”。渡娘說這是桃娘三百年前留下的,等了無數個三月初三,總沒人能補上合心意的后半句。
慧蓮望著兩岸漸漸淡去的魂靈,他們都在桃花的簇擁下走向各自的“家”,有的是青磚小院,有的是茅舍柴門,有的只是座小小的墳塋,卻都亮著暖黃的光。她想起那些紙船里的信、甲胄里的桃、信箋上的淚,輕聲道:“該是‘一瓣心香是歸期’。”
墨字落在玉上的瞬間,整座桃花渡突然亮如白晝。無數桃花瓣在空中拼出完整的詩行,每個字里都浮出張笑臉:有久別重逢的相擁,有隔世相見的凝望,有默默相守的陪伴。渡娘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化作漫天桃花雨,紅繩上的銀鈴在空中劃出道弧線,落進慧蓮手中的桃花筆里。
“我原是桃娘的一縷魂,守著這渡口等了三百年。”最后的聲音混著鈴響,“如今知道了,歸從不是地理上的到,是心里的念有了回音。”
畫舫靠岸時,殘硯里的墨蘭突然開滿了桃花,蘭葉上浮出行新的字:“歸是出發的另一種模樣”。慧蓮回頭望去,桃花渡的水面上,無數新的紙船正載著桃花漂向遠方,每只船上都寫著不同的“歸”字——有的是“炊煙起時歸”,有的是“雪落梅開歸”,有的只是個簡單的“等”,卻比任何字都來得鄭重。
返程的路上,墨瀾突然指著路邊的桃樹笑:“你看。”枝頭的桃花瓣上,竟都印著個小小的“歸”,風過時紛紛飄落,像無數只手在輕輕揮手。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撿起片花瓣,舉著跑向不遠處的老嫗:“奶奶,這字說‘我歸來看你啦’!”
老嫗笑著接過花瓣,眼角的皺紋里落滿陽光:“是你爹娘托桃花帶信呢,說清明就回來。”
慧蓮低頭看著手中的桃花筆,紅繩上的銀鈴輕輕顫動,像在應和著什么。她突然明白,桃娘、渡娘、那些等歸的魂靈,其實都在說同一個道理——所謂歸,從不是回到過去,而是讓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惦念,能在當下的日子里,開出新的花。
殘硯里的墨蘭還在繼續開花,粉白的桃花與墨色的蘭瓣纏在一處,像幅永遠畫不完的畫。墨瀾將掌心貼在硯臺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流動的暖意,那是無數個“歸”字疊在一起的溫度,比任何筆墨都來得動人。
暮色降臨時,書房的窗臺上,那片從桃花渡帶回的花瓣,正慢慢化作粒飽滿的桃核,核上刻著行極小的字:“所有的出發,都是為了更好地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