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墨沼尋蹤
- 慧蓮夢荷
- 慧蓮夢荷33
- 2551字
- 2025-08-24 19:13:09
慧蓮指尖的墨滴落在宣紙上,還未暈開便被一股無形的力牽引著,順著桌沿滑到地面。墨滴觸到青磚的瞬間,竟像滴入水面般漾開漣漪,青磚的紋路里滲出烏黑的水,順著墻根匯成細流,在房間中央積成一汪墨色的小水洼。水面顫巍巍地晃著,映出天花板上蛛網般的裂紋,倒像是誰在半空張了張墨網。
“這是……”墨瀾剛要俯身,水洼里突然冒出串氣泡,泡破的聲響里混著細碎的呼救聲,像有無數根細針在刺耳膜。那聲音尖細又微弱,像是被什么東西捂住了嘴,每一聲都拖著濕漉漉的尾音,聽得人心頭發緊。
慧蓮抓起案頭的“留痕”墨錠,這墨錠還是前日從墨隱村帶回來的,錠身刻著纏枝蓮紋,摸上去涼絲絲的,像浸在泉眼里的玉石。墨錠剛觸到空氣,表面便浮現出一層霜花般的字:“墨沼開,幽魂來,尋聲往,莫徘徊”。字跡是冰紋狀的,看得久了,仿佛有寒氣從字縫里鉆出來,順著指尖往骨頭里滲。
“墨沼?”墨瀾眉頭微蹙,蹲下身仔細打量那汪水洼。水洼里的墨色越來越濃,竟漸漸凝成了粘稠的糊狀,像硯臺里沒磨開的墨塊。突然“咕嘟”一聲,水面翻出個漩渦,漩渦中央浮起半截腐朽的木牌,牌上刻著“渡魂驛”三個字,字縫里卡著一縷青灰色的魂影,正拼命搖晃著木牌掙扎。
慧蓮一眼認出那魂影的衣襟——繡著朵將謝的芍藥,與前日花魂宴上那位捧幽蘭的少女衣襟上的紋樣如出一轍。那少女叫蘭魂,昨日宴席散時,曾悄悄塞給她一片半枯的蘭花瓣,說若見墨沼泛波,便是自己遭了難,“煩請姑娘攜墨錠一救,牌上‘渡魂’二字,自會引你尋我”。當時只當是戲言,沒想竟真有此刻。
水洼里的墨水突然沸騰起來,黑色的浪濤里翻涌出半截沉香木棺,棺蓋的縫隙里滲出淡紫色的光,呼救聲就是從棺里傳出來的,還混著斷斷續續的琴音,正是《幽蘭操》的調子,只是每個音符都像被掐斷了尾巴,聽得人胸腔發悶。
“上船。”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從水洼里冒出來,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水面上憑空浮起艘烏篷船,船頭立著個戴斗笠的艄公,斗笠的竹篾間漏出幾縷銀絲,像是百歲老人的胡須。他手里的篙是用老竹根做的,篙尖包著層銅皮,往墨沼里一點,便激起一圈圈墨色的漣漪。
慧蓮扶著船舷站穩,才發現所謂的“船板”竟是用陳年詩卷裱糊的,腳踩上去能聽見紙張發脆的輕響。低頭細看,竟是些殘缺的宋詞,“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字跡被墨水浸得發脹,邊角還粘著半片干枯的蘭花瓣,湊近了聞,能嗅到淡淡的霉味里混著蘭香。
“這船是用三百年前的詩卷扎的?!濒构露敷?,露出一張布滿墨斑的臉,左眼是個空洞的黑洞,右眼的瞳孔里浮著個“墨”字,“蘭魂姑娘的琴譜,就藏在這些詩卷的夾層里?!彼穆曇粝衲ミ^砂紙,每說一個字都帶著金屬摩擦的澀感,“她本是南宋的琴師,當年為躲戰亂,把半部琴譜藏在蘭根下,自己卻死在追兵箭下?!?
墨瀾指尖劃過船板上的詩句,那些“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字跡突然活了過來,在墨色水面上跳著碎步,像一群穿素衣的舞女?!澳悄|又是怎么回事?”他想起方才黑霧里的細手,語氣里帶著警惕。
“墨魘?”艄公往篙上吐了口唾沫,“都是些沒被好好安葬的怨念。當年蘭魂躲在破廟里,聽見鄰人被追兵砍殺,她攥著琴譜沒敢出聲,那些冤魂就成了她的執念,三百年后化成墨魘纏上她——你看那棺縫里的黑霧,每只小手都對應著一個枉死的鄰人。”
話音剛落,墨沼底下突然翻起巨浪,浪尖托著那具沉香木棺,棺蓋的縫隙里滲出的紫光越來越亮,呼救聲卻越來越弱,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喉嚨。蘭魂的《幽蘭操》也斷了音,只剩下琴弦崩斷般的銳響。
“再晚一步,她的靈識就要被墨魘啃光了。”艄公從懷里掏出塊硯臺,硯底刻著“渡魂”二字,邊緣缺了個角,像是被人用牙咬過。“這是前朝徐文長的殘硯,能鎮墨魘。你們誰來試試?”
慧蓮剛要伸手,墨瀾已接過硯臺。他指尖剛觸到硯臺,就被硯底的倒刺扎破了指腹,血珠滴在硯臺里,殘硯突然發出一陣嗡鳴,硯池里冒出一朵墨色的蘭,花瓣上的紋路竟與蘭魂衣襟上的繡樣分毫不差。那蘭花浮在水面上,每片花瓣都在輕輕顫動,像是在呼吸。
“用你的血養過這硯,往后它便認你為主?!濒构挠已弁蝗涣鞒瞿珳I,墨汁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墨珠,“當年我就是用這硯臺,渡走了自己的執念——我本是這渡魂驛的驛丞,三百年前見蘭魂姑娘慘死,卻沒敢開門讓她躲進來,這眼窟窿,就是那時候被自己的愧疚啃出來的。”他指著自己的左眼眶,黑洞里似乎有墨汁在打轉。
棺蓋被墨浪徹底掀翻的瞬間,慧蓮看見蘭魂蜷縮在棺底,身上的白裙已被黑霧啃得襤褸,唯有胸口還護著一卷泛黃的琴譜。那些黑霧見了殘硯,像見了烈火的冰塊般往后縮,卻被琴譜上滲出的金光困在棺內——那金光竟是《幽蘭操》的曲譜紋路,每個音符都像把小劍,刺得黑霧滋滋冒煙。
“她拼死護住的,是首未完成的古曲?!濒构穆曇糗浟诵?,“那些墨魘以為她執念在琴譜,其實她是想借后半部曲譜,給那些枉死的鄰人寫段安魂的調子。”
墨瀾將殘硯往棺里一扣,硯臺立刻漲大成丈許寬,硯池里的墨蘭瘋長,根系穿透黑霧,將那些細小的手一一纏住。蘭魂趁機展開琴譜,未完成的后半部曲譜上,空白處正滲出淡青色的字,竟是慧蓮前日在花魂宴上寫下的“花魂入墨墨生花”。
原來蘭魂的執念,從來不是補全琴譜,而是想借一句詩,給那些她沒能救下的鄰人一個告慰。
黑霧在墨蘭的纏繞下漸漸消散,露出里面一個個模糊的魂影。它們望著蘭魂,又看看琴譜上的詩句,慢慢化作點點青光,融入墨沼的水波里。有個穿粗布短打的魂影停在蘭魂面前,遞出半塊麥餅——想來是當年的鄰人,還記著分她食物的情分。
蘭魂捧著琴譜,對著慧蓮與墨瀾深深一拜,身影化作一道青虹,鉆進殘硯的硯池里。墨蘭的花瓣上頓時多出一行小字:“墨渡幽魂,詩安亡魂”。
艄公將篙往墨沼里一點,烏篷船緩緩靠岸。船身觸到地面的剎那,墨沼突然收縮,變回青磚上的水洼,只留下一塊濕漉漉的木牌?;凵彄炱鹉九?,發現背面刻著一串日期,正是三百年前蘭魂死去的那天。
墨瀾的指腹還在滲血,血珠滴在殘硯上,硯池里的墨蘭突然落下一片花瓣,化作一張字條:“三月初三,桃花渡”。
殘陽從窗欞斜照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竟與烏篷船的剪影重合在一起?;凵徝瞿瞧m魂送的花瓣,花瓣已變成半透明的墨片,夾在《墨譜》里,正慢慢暈染出一首新的詩,字跡里混著淡淡的蘭香。墨瀾低頭舔了舔指腹的傷口,抬頭時撞見慧蓮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了然——
這渡魂的路,顯然還沒走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