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蓮晨起推開雕花窗時,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每滴墜落的水珠里都裹著片極小的粉白花瓣——像是昨夜春風偷拆了花苞,特意將碎瓣藏進冰里。她轉身取過書案上那方冰裂紋端硯,硯池里浮著的墨色春荷仍靜靜舒展,只是今日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粉,像是被誰悄悄點了胭脂,連葉脈間都滲出細如發絲的金線,正順著水流往墨汁里鉆。
“這硯臺在變。”墨瀾端著剛溫好的青瓷茶盞走進來,視線落在硯池里,指尖輕叩案幾,“你看那荷葉的紋路,是不是比昨日更清透了?昨夜我聽見硯臺里有簌簌聲,像是誰在里面翻書頁。”他將茶盞推到慧蓮面前,水汽氤氳中,兩人望見硯底浮現出模糊的字跡,像是“桃”,又像是“魂”。
慧蓮取過那支刻著纏枝蓮紋的“觀心”筆,筆尖剛觸到墨面,硯池里的金線突然繃直,像牽著她的手往窗外去。院角的老梅樹下落了層新瓣,粉白的瓣上竟沾著墨點,拼湊起來正是個遒勁的“魂”字。墨瀾翻出泛黃的《墨譜》,指尖點向其中一頁,紙頁邊緣已微微發脆:“你看這記載:‘驚蟄后,取春山融雪研墨,以新蕊蘸之,點染花枝,沉睡的花魂便會醒來,說些藏在蕊心的舊事。’”
話音剛落,硯池里的春荷突然翻卷起來,墨汁濺在宣紙上,暈出片模糊的桃林。林中飄著個穿水紅裙的女子,正蹲在地上撿拾掉落的花瓣,裙擺掃過青草時,草葉上立刻冒出小小的墨字:“三月初三,撿桃花做胭脂。”那女子聞聲抬頭,發間別著枝半開的桃,眉眼彎彎地對著他們笑,聲音像沾了蜜的花瓣:“我是桃娘,守著這片桃林三百年了。”
慧蓮提筆蘸了春墨,往宣紙上輕輕一點,桃娘的身影驟然清晰——水紅裙裾上繡著纏枝桃花,裙角沾著未干的墨痕,手里捧著個竹籃,里面盛著半籃帶露的桃花。“隨我來看看吧。”她轉身走進桃林,腳下的花瓣踩上去軟綿綿的,竟發出墨筆劃過宣紙的沙沙聲。每棵桃樹的樹干上都刻著字,有的是“萬歷年間,與君折枝”,有的是“乾隆庚子,風吹花謝,墨痕猶存”。最老的那棵樹洞里,擺著個青瓷瓶,瓶里插著支干枯的桃花,旁邊壓著張泛黃的紙,上面是首沒寫完的詩:“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這是唐伯虎的字跡!”墨瀾認出筆鋒里的癲狂氣,“傳聞他晚年曾隱居桃花塢,難道真來過這里?”桃娘指尖拂過紙頁,那些字突然活了過來,一個個跳出紙面化作粉蝶,繞著他們飛了三圈,停在慧蓮的筆桿上:“五百年前他確實來過,在這里住了三個月,每日對著桃花寫詩,最后把沒寫完的詩留給了我。”她忽然輕嘆一聲,裙角漸漸變得透明,“可后來桃花林遭了天火,我拼死護住這瓶桃花和詩稿,自己卻被燒得只剩縷殘魂,困在這墨里三百年。”
慧蓮看著她發間漸漸黯淡的桃花,突然明白:“你是想讓我們幫你補全那首詩?”桃娘眼睛亮了,忙點頭:“春墨能聚魂,你們的筆里有活氣,一定能讓這詩活過來!”墨瀾早已鋪開丈許宣紙,春墨在硯臺里泛著細泡,慧蓮提筆蘸墨時,看見自己的倒影落在墨里,竟與桃娘的身影漸漸重疊。
“酒醒只在花前坐。”慧蓮落筆輕盈,墨色在紙上暈開時,竟生出淡淡的花香。
“酒醉還來花下眠。”墨瀾接得灑脫,筆鋒掃過之處,紙頁上冒出細小的桃花蕾。
“半醉半醒日復日。”慧蓮手腕輕轉,墨痕里浮出層薄霧,像是晨露漫過花瓣。
“花開花落年復年。”墨瀾收筆沉穩,最后一筆落下的剎那,整座桃林突然亮了起來。
那些刻在樹干上的字紛紛脫落,化作漫天花瓣融入空中,桃娘的身影變得凝實,水紅裙裾上綻開朵朵鮮活的桃花。“多謝你們。”她深深一拜,轉身走進最老的桃樹,樹身突然劇烈搖晃,落下的花瓣在空中拼出完整的詩行,連唐伯虎沒寫完的收尾都補足了:“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等花瓣落盡,樹洞里的青瓷瓶飄了出來,自動飛到慧蓮手中。瓶里的干花竟抽出嫩芽,開出朵新鮮的桃花,花芯里躺著粒飽滿的墨色種子。“這是桃魂籽,種在硯臺邊,來年能長出新的墨桃樹。”桃娘的聲音從樹影里傳來,帶著釋然的輕響,“往后啊,墨里的故事,就拜托你們續寫了。”
離開桃林時,宣紙上的幻境漸漸淡去,只留下片帶著墨香的花瓣,夾在《墨譜》里竟化作張書簽,上面印著桃娘的笑靨。慧蓮將青瓷瓶放進書箱,發現瓶底刻著行小字:“花魂入墨,墨染花魂。”墨瀾正用春墨在窗紙上寫字,每個字落處都冒出片嫩葉——寫“風”,葉尖卷著春風;寫“雨”,葉上凝著雨珠;寫“歸”時,嫩葉間竟鉆出只小小的墨蝶,振翅飛進了硯臺。
暮色降臨時,書案上突然多了封燙金的請柬,封面是朵墨色的牡丹,金邊勾勒的花瓣正緩緩舒展。打開一看,里面的字跡像是用晨露沾著花瓣拼的:“明日巳時,牡丹亭有請,共赴花魂宴。”落款處,一朵牡丹正在紙上緩緩綻放,花瓣層層疊疊間,隱約能看見更多模糊的人影,像是有無數花魂正從墨色深處醒來。
硯池里的春荷已結出飽滿的蓮蓬,蓮子上印著桃林的模樣,金線般的根須纏纏繞繞,竟在池底織出“未完待續”四個字。慧蓮指尖劃過青瓷瓶里的桃花,突然想起桃娘消失前的眼神——那不是告別,更像是開場。她將桃魂籽埋進硯臺邊的泥土里,看著墨瀾在宣紙上寫下“花魂宴”三個字,筆鋒落下的瞬間,紙頁上浮現出淡淡的宴席虛影,有穿青衫的書生正在題詩,有披羅裙的女子正在對弈,連空氣中都飄著墨香與花香交織的暖。
夜漸深,硯池里的墨色愈發溫潤,春荷的影子投在墻上,與窗外的月光交織成網,網住了點點星光。慧蓮知道,這方硯臺里的世界才剛剛展開,那些藏在墨里的魂靈,那些寫在紙上的春秋,都將在往后的日子里,沿著筆墨的脈絡慢慢走來。而她與墨瀾手中的筆,會繼續蘸著春墨,把這些故事寫得更長,更暖,讓每個沉睡的魂靈,都能在新的字跡里,再開一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