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蓮將最后一張“墨韻”宣紙鋪展在案頭時,窗欞突然被風(fēng)撞得輕響。紙上未干的墨跡順著風(fēng)勢漫開,竟在角落暈出個模糊的人影——青衫長褂,手持書卷,眉眼間帶著幾分悵然,像從舊時光里走漏的魂。
“這是……”墨瀾湊近細(xì)看,那人影突然動了動,袖口沾著的墨痕化作行小字:“久困書間,望借寸紙透氣。”字跡陳舊如拓片,筆畫間還沾著些細(xì)碎的蟲蛀痕跡。
慧蓮取過那支“觀心”筆,蘸了硯川的水輕點紙面:“閣下是哪位先輩的筆墨所化?”筆尖落下的瞬間,人影竟屈膝行了個古禮,聲音從紙頁間透出,帶著宣紙?zhí)赜械纳成陈暎骸霸谙滦仗K,曾是光緒年間的抄書匠,因誤將前朝孤本抄漏半頁,魂魄便被鎖在殘卷里,如今已困百年?!?
墨瀾翻出書架上那本泛黃的《古籍異聞錄》,果然在末頁找到段記載:“光緒年間有蘇姓匠人,抄書時漏錄《南華經(jīng)》‘心齋’篇,臨終前焚稿自罰,魂魄遂入紙間,成紙上游魂。”
“原來如此?!被凵?fù)埳系那嗌廊擞埃檬种改﹃堩摰募y路,像在撫摸久違的陽光,“你既困于筆墨,可知如何解脫?”
蘇姓魂靈苦笑一聲,袖擺掃過紙面,帶出片紛飛的墨蝶:“需得補全當(dāng)年漏抄的字句,且要讓那字句入得真境??砂倌觊g,我試過無數(shù)次補寫,墨跡總在天明后淡去,想來是缺了點什么?!?
第二日清晨,案頭的宣紙突然自行翻動,停在一頁空白處。蘇魂的身影比昨日清晰了些,他指著紙頁中央:“昨夜夢見片竹林,林中有石桌,桌上的殘卷正缺著我漏抄的那半頁。”
慧蓮與墨瀾循著夢境的指引,驅(qū)車來到城郊的云棲寺。寺后果然有片竹林,石桌旁的竹叢里,斜插著半截舊毛筆,筆桿上刻著個“蘇”字。墨瀾將毛筆拾起,筆鋒竟還沾著些干涸的墨,湊近細(xì)嗅,有淡淡的檀香——正是百年前抄經(jīng)常用的“松煙檀香墨”。
“這是他當(dāng)年抄書用的筆?!被凵徲贸幋ǖ乃櫣P鋒,毛筆突然微微震顫,在石桌上的積塵里寫下“心齋”二字,字跡與蘇魂在紙上的筆跡如出一轍。
歸途中,車窗外的梧桐葉紛紛落在車窗上,葉面上竟浮現(xiàn)出《南華經(jīng)》的字句。蘇魂的聲音從隨身攜帶的宣紙里傳出:“‘心齋者,虛而待物也。’我當(dāng)年漏抄的,正是‘虛而待物’后的注解?!?
他們將宣紙鋪在書房的老桌上,蘇魂的身影已能看出眉眼的輪廓。他握著那支舊毛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遲遲未落:“當(dāng)年總覺得‘虛而待物’太簡單,如今才懂,要真正空下心來,太難了。”
慧蓮取過“觀心”筆,蘸了硯川的水在旁寫下:“你看這硯川的水,裝得下江河,也盛得下露珠,正因它空著,才什么都裝得下?!蹦珵懡又心骸熬拖襁@張紙,空白時才容得下萬千字。”
蘇魂望著硯臺里晃動的水光,突然笑了,袖口的墨痕化作片竹林。他落筆時,筆尖的墨不再是死黑,竟帶著淡淡的綠意,在紙上寫下:“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弊舟E落定的瞬間,紙頁突然透出暖光,蘇魂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化作無數(shù)墨色的光點,融入字里行間。
“多謝二位。”最后的聲音里帶著釋然,“原來困住我的從不是漏抄的字,是我自己不肯放空的心。”
光點散盡后,宣紙上的字跡突然活了過來,“虛室生白”四字化作扇門,門后是片茫茫的書海?;凵徟c墨瀾伸手觸碰,竟被卷入其中——四周都是懸浮的古籍,每本書里都探出個人影,有穿漢服的女子在抄《詩經(jīng)》,有戴方巾的書生在批注《楚辭》,還有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正用朱砂筆給《唐詩》里的“月”字描紅。
“這些都是被困在書里的魂?!币粋€蒼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們抬頭看見位白須老者,正坐在《史記》的書脊上,“有的是執(zhí)念太深,有的是未完的心愿,就像當(dāng)年的蘇匠人。”
老者遞給他們一卷空白的書軸:“能讓他們解脫的,從不是補全字句,是讓他們知道,自己寫下的字還活著。”他指著遠(yuǎn)處一本殘破的《農(nóng)書》,“那里面的王老農(nóng),總惦記著沒寫完的‘稻花時節(jié)’,你們?nèi)裟茏尙F(xiàn)在的農(nóng)人讀到他的字,他自然就走了?!?
慧蓮與墨瀾將書軸展開,書軸立刻吸附了周圍散落的墨點,漸漸顯出“紙上游魂”四個大字。他們在書海里穿行,每遇到一個魂靈,便記下他們未完的字句,帶回現(xiàn)實世界——幫王老農(nóng)補全“稻花如雪覆田疇”,刻在村里的石碑上;替那位描紅的小姑娘,把她喜歡的“床前明月光”教給幼兒園的孩子;連那位抄《詩經(jīng)》的女子,也因他們在文化展上復(fù)原了她的字跡,化作只白蝶飛出了書頁。
當(dāng)最后一個魂靈消散時,書海突然化作漫天紙雨,落在他們帶回的書軸上。書軸自動卷起,再展開時,已變成本線裝書,封面上的“紙上游魂”四字旁,多了行小字:“字若有魂,因讀它的人而活。”
回到書房,案頭的宣紙上,蘇魂寫下的“虛室生白”四字正泛著微光。窗外的月光落在紙上,字跡漸漸隱去,只留下片空白,像從未有人寫過,又像什么都寫過了。
墨瀾將那本線裝書放進(jìn)書架,它竟自動嵌進(jìn)了《古籍異聞錄》的缺頁處,嚴(yán)絲合縫?;凵?fù)幣_里的水,水面上映出無數(shù)讀書人的臉,有古有今,都在對著她微笑。
“你看?!蹦珵戄p聲道,“其實我們也在紙上活著,活在別人讀的字里?!?
夜風(fēng)穿過窗欞,吹得書頁沙沙作響,像是無數(shù)個聲音在應(yīng)和。案頭的宣紙輕輕顫動,邊角卷起,露出背面新暈開的墨跡——那是個模糊的輪廓,像極了百年前那個抄書匠,正站在一片竹林里,朝著遠(yuǎn)方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