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墨隱村攜硯川靈物歸來,慧蓮與墨瀾的書房便成了藏納萬千氣象的秘境。那方從硯川帶回的微型硯臺,每日破曉時分總會悄然蓄滿清水,水面浮著層極薄的墨膜,墨膜里時而映出漓江漁火的暖黃,時而飄過黑河冰碴的清寒,仿佛將大江南北的江河湖海,都縮成了掌心可托的景致。
這日天剛泛白,慧蓮正用那支纏著蘆葦的筆抄寫“靈夢詩衍”活動的獲獎作品。筆尖剛觸到宣紙,紙面突然漫開淡青色的水紋,水紋里浮出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是那位畫“會寫詩的湖”的孩子。她舉著蠟筆在墨色的河面上涂鴉,畫中的太陽竟泛著松煙墨特有的暖光,連筆觸間的稚拙都清晰可見。
“這孩子的筆,已然接上硯川的脈絡了。”墨瀾端著那盞墨色油燈走近,燈光斜斜照在紙上,小姑娘的身影竟與現實漸漸重疊。他們仿佛能看見,此刻她或許正趴在課堂的木桌上描紅,筆尖的墨汁里,正藏著硯川悄悄送來的細小魚苗,在字跡間擺尾游弋。
書房梁上懸著那片“傳”字竹簡,竹簡的影子投在墻上,化作條墨色的藤蔓。這藤蔓每日清晨都會新結出個字:有時是“童”,有時是“老”,有時是“書”,竟總與當日的際遇暗合。結“童”字那天,社區的孩子們結伴來學詩,個個筆尖都蘸著笑,寫出來的句子里飄著蒲公英;結“老”字那日,幾位退休教師送來他們年輕時的詩集,紙頁間的墨香與硯川的氣息絲絲相扣,仿佛跨越了時光的阻隔。
半月后的黎明,宣紙上那幅墨隱村圖里的老槐樹,突然抽出嫩綠色的新芽。慧蓮湊近細看,發現芽尖頂著個極小的墨滴,墨滴墜落的瞬間,宣紙上憑空多出行蠅頭小楷:“三日后,硯川將過墨節。”
墨瀾翻遍帶回的古籍,終于在《墨經》殘卷里尋得記載:墨節是墨隱村最盛大的節日,這天硯川的水會化作墨雨,落在誰的筆上,誰便能寫出通神的句子,讓心意順著墨脈流淌到千里之外。“可我們如何再入墨隱村?”慧蓮輕撫畫卷,畫中“墨隱村”的木牌正泛著溫潤的光。
第三日破曉時分,畫中的墨隱村突然活了過來。老槐樹的枝丫緩緩伸出畫外,在書房地板上搭起座墨色的木橋,橋板竟是用陳年竹簡拼接而成,每塊竹簡上都刻著不同朝代的墨訣。他們踏上橋時,腳下的竹簡微微震顫,滲出淡淡的松煙香,低頭可見“守墨如守心”“筆鋒藏山河”之類的字句,在晨光中泛著微光。
村口的老槐樹下,藍布衫老者早已等候。他手中的硯臺正汩汩冒著墨泉,泉水中浮著數十支毛筆,筆桿上都刻著名字,既有“王羲之”“顏真卿”等千古書家,也有幾個陌生的名字,字跡尚新。“這些是歷代守墨人的筆。”老者將兩支新筆放入泉中,筆桿上瞬間浮現出“慧蓮”與“墨瀾”的名字,“你們的名字,也該刻入這墨脈了。”
慧蓮接過屬于自己的筆,發現筆桿除了名字,還纏著串細小的星紋——與星瀑的光紋如出一轍,仿佛將寒域的星光都纏在了筆鋒;墨瀾的筆桿則繞著圈水紋,細看竟是靈夢之淵的湖波,指尖輕觸,似有溫潤的湖水順著筆桿漫上來。
墨節的儀式在硯川岸邊舉行。數百位墨隱村人身著藍布衫,圍著篝火肅立,將自家經年釀造的墨汁緩緩倒入河中。墨汁入水不化,反而凝成朵朵墨蓮,蓮心吐出的光珠里,映著世間寫字人的模樣:有趕考書生在油燈下答卷,筆尖懸著未落的墨,映著窗紙上的竹影;有母親在灶臺邊記食譜,柴火光舔著紙面,把“鹽”字的點寫得格外重;有孩童用樹枝在地上畫月亮,歪歪扭扭的弧線里,落著片真正的月光。
“你看那枚光珠。”老者指向其中一顆,光珠里是位白發老人正用褪色的毛筆寫信,信紙泛黃如秋葉,字跡卻力透紙背。“他年輕時曾遇過‘星瀑詩瀾’的傳人,如今雖記不清細節,落筆卻總帶著星子的勁兒,每個字都亮閃閃的。”
輪到慧蓮與墨瀾時,他們將從城市帶回的墨錠投入硯川。墨錠化開的瞬間,河面上突然浮起無數投影:“靈夢詩衍”展墻上的畫作在水中游動,孩子們的詩歌手稿化作紙船,連那位英國學者用中文寫下的“文化如河”四字,都在浪尖上輕輕搖晃。
“這才是硯川的真意。”老者的聲音混著墨雨落下,雨絲落在身上,竟帶著松煙墨的暖香,“不是把墨藏在深山,是讓它流進千萬人的筆端,讓每個寫字的人,都成了墨脈的一段。”
墨雨紛紛揚揚落下時,慧蓮突然讀懂了手中紫毫筆“觀心”二字的深意——所謂觀心,原是見眾生之心;墨瀾握著刻著“悟境”的墨錠,也恍然明白,悟境并非遠在云端,而是在市井的煙火里,在孩童的筆尖上,在千萬人寫下的字里行間。
他們在雨中對詩,慧蓮先吟:“墨雨滋新蕊,詩心代代傳。”話音剛落,硯川的水面便浮起無數新抽的荷芽,芽尖都頂著個小小的“詩”字。墨瀾接道:“硯川藏萬象,落筆即江山。”河面上立刻綻開朵朵墨蓮,花瓣上印著他們走過的山川——寒域的冰棱、靈湖的波光、星瀑的流螢,都在蓮心閃閃發亮。
返程時,老者送他們一疊特制的宣紙:“這些紙吸足了硯川的水,能留住寫字人的心意。”他們回到書房鋪開宣紙,發現紙上正印著墨節的光景,而現實中,那些參加過“星瀑詩瀾”“靈夢詩衍”的人,此刻筆下的字都帶著淡淡的墨香。有位白領在工作報表的間隙,寫下“今日陽光好”,字跡里竟飄著片墨隱村的槐葉;有位老人給遠方的孫兒寫信,“多穿衣”三個字旁,自動浮出個小小的太陽。
慧蓮拿起張宣紙,寫下“傳承”二字。字跡干透后,紙背竟浮現出墨隱村的孩子們學寫字的模樣,他們用的毛筆,筆桿上赫然有“慧蓮”“墨瀾”的刻痕,筆尖落處,長出株小小的墨色蓮荷。
墨瀾點亮那盞墨色油燈,燈光照在宣紙上,“傳承”二字突然化作兩條小魚,擺尾游進硯臺的水里。他笑著指向水面:“你看,它們又回硯川去了。”
深夜的書房萬籟俱寂,硯臺里的晨露再次墜落,洇開的水漬里,硯川的墨蓮正在靜靜綻放。蓮心的光珠里,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用那支刻著“慧蓮”的筆,在紙上畫下一顆會發光的星星。星星的光里藏著行小字,細看去,正是老者臨別時說的那句:“墨韻長流處,文脈自不朽。”
窗外的月光漫進書房,落在那卷空白的宣紙上。宣紙突然輕輕顫動,邊角漸漸卷起,露出背面的景致——那是條蜿蜒的墨色長河,河面上漂著無數支筆,有的是紫毫,有的是狼毫,有的是孩童的蠟筆,有的是老人的樹枝,都在水面上寫下屬于自己的字。而河的源頭,正連著硯臺里那汪小小的清水,水面上,一片柳葉正打著旋兒,緩緩漂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