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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桃林鬼燈

1976年的暮春,暮色像一塊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壓在青岡山的褶皺里。我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自行車,車后座的林晚秋輕輕拽著我的衣角,辮梢上的紅綢帶隨著車身顛簸,在昏暗中劃出細碎的紅光。

“建明,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奶說這片桃林邪性得很,太陽落山就不能靠近。”

我腳下的踏板頓了頓,嘴角揚起不以為然的笑:“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個?再說了,要不是你非要來摘野桃,咱們現在早就在大隊部看電影了。”車把在坑洼的土路上扭了扭,驚起幾只撲棱棱的山雀,翅膀拍打的聲音在寂靜的林間格外清晰。

桃林深處彌漫著甜膩的香氣,熟透的桃子墜在枝頭,被晚風一吹便簌簌搖晃,偶爾有熟透的果子“噗通”一聲砸在腐葉上,濺起細碎的汁水。夕陽的余暉穿過層層疊疊的桃葉,在地上織出晃動的光斑,像無數只眼睛在暗中窺視。

“就在這兒歇會兒吧。”我支起自行車,從車筐里摸出軍用水壺遞給她。林晚秋的臉頰在暮色里泛著粉白,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鼻尖沾著細密的汗珠。她接過水壺時指尖微涼,觸得我心尖兒也跟著顫了顫。

我們是去年在知青點認識的,她隨父母從上海下放來,細皮嫩肉的像株養在溫室里的吊蘭,卻偏生愛上了山野里的自由。我是土生土長的青岡山人,爹娘早逝跟著大伯過活,在大隊當拖拉機手。每次看到她蹲在田埂上看螞蟻搬家,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撓著似的癢。

“你看那棵,桃子長得真大。”林晚秋指著不遠處的老桃樹,樹干要兩人合抱才能圍住,枝椏遒勁地伸向天空,像只張開的巨手。我擼起袖子就要往上爬,她卻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帶著驚恐。

“別去!那樹……”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我剛才好像看見樹洞里有東西在動。”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老桃樹的樹心早已空了,黑漆漆的洞口像張沉默的嘴。晚風穿過樹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除此之外再無異常。“你看花眼了吧?”我拍了拍她的手背,“這老桃樹都幾百年了,風吹草動很正常。”

話音剛落,林晚秋突然“啊”地低呼一聲,緊緊攥住我的手腕。順著她僵住的目光看去,不遠處的桃林間忽然亮起一點幽綠的光,像顆被遺忘在草叢里的玻璃珠,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那是什么?”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身體幾乎貼在我背上。我喉嚨發緊,強作鎮定地瞇起眼睛:“可能是螢火蟲吧,這季節多著呢。”話雖如此,手心卻已冒出冷汗——哪有螢火蟲的光是這種滲人的綠色?

綠光緩緩移動著,像一條游弋在黑暗中的蛇。它時快時慢地穿梭在桃樹之間,所過之處的桃葉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層詭異的青色。我下意識地將林晚秋護在身后,抄起地上的粗木棍,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

就在這時,綠光突然停在一棵桃樹后,緊接著,一道纖細的影子從樹干后慢慢探出來。那影子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梳著齊耳短發,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她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地站在綠光里,衣角隨著晚風輕輕擺動。

“同志,你怎么在這里?”我壯著膽子喊了一聲,聲音在林間蕩開,卻沒得到任何回應。那影子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林晚秋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后背,我能感覺到她渾身都在發抖。

綠光忽然向上飄了飄,照亮了那影子的側臉。那是張極其年輕的臉,皮膚白得像宣紙,嘴唇卻紅得刺眼,眉眼彎彎的帶著笑意,可那雙眼睛里卻沒有絲毫神采,空洞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

“桃花……開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帶著潮濕的水汽。我渾身一僵,這聲音太輕了,輕得不像活人能發出來的。

林晚秋突然捂住嘴,悶哼一聲幾乎暈厥過去。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影子緩緩轉過身來,綠光恰好落在她的臉上——那赫然是張年輕姑娘的臉,眉眼精致得如同畫中仙,可眼角嘴角卻滲出細密的血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血珠,滴落在胸前的藍布褂子上。

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脖頸處有一圈深深的紫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勒過,皮肉翻卷著,在幽綠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白。

“鬼……鬼啊!”林晚秋終于崩潰了,尖叫著躲到我身后。我頭皮炸開,拉起她的手就往自行車那邊跑,腳下被樹枝絆倒好幾次,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鉆心也顧不上。

身后的綠光緊追不舍,那輕飄飄的聲音如影隨形:“等等我……我的桃花簪……不見了……”

我推著自行車拼命往前沖,林晚秋坐在后座上死死抱住我的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桃樹的枝椏刮在臉上生疼,甜膩的桃香此刻聞起來卻像腐爛的尸氣,讓人陣陣作嘔。

“建明……她就在后面……”林晚秋的聲音帶著哭腔,氣若游絲,“她的臉……她的臉在流血……”

我不敢回頭,只覺得后頸陣陣發涼,仿佛有雙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盯著我。那道綠光忽遠忽近,始終吊在我們身后不遠的地方,像一道催命符。就在快要沖出桃林的時候,自行車突然“哐當”一聲歪倒在地,鏈條卡住了。

我心急如焚地蹲下身擺弄鏈條,手指抖得連扳手都握不住。林晚秋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我猛地抬頭,只見那道綠光已經飄到面前,那張流血的臉就在離我們不到三尺的地方,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晚秋的頭發。

“我的簪子……”她喃喃自語著,慘白的手緩緩抬起,指甲縫里塞滿了烏黑的泥土,“你把簪子還給我……”

林晚秋嚇得渾身僵直,嘴里只會重復著:“不是我……我沒有……”我情急之下抓起地上的石塊,朝著綠光狠狠砸過去。石塊穿過綠光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而那影子卻紋絲不動,依舊伸著手往前探。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鈴聲,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黑暗。“誰在那兒?!”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是大隊的民兵隊長王強。

那影子聽到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驚擾,猛地向后飄去。綠光迅速變淡,連同那張流血的臉一起,漸漸隱沒在桃樹的陰影里,只留下一句若有若無的嘆息,消散在晚風中。

王強舉著手電筒跑過來,光柱在我們身上掃來掃去:“是建明?你們咋在這兒?不知道這片林子不讓待晚嗎?”他的眉頭緊鎖,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嚴肅。

我扶著癱軟的林晚秋,嗓子干得發不出聲音,只能一個勁兒地喘氣。王強看到我們慘白的臉色,又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桃林深處,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你們……是不是看見啥了?”

回到大隊部時,林晚秋還在不住地發抖。王強給我們倒了杯熱茶,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沉重:“唉,該來的總會來……這桃林里的事,老一輩早就說過。”

原來在三十年前,這片桃林里出過一樁命案。村里有個叫桃花的姑娘,長得如花似玉,和村里的木匠相愛了。可當時桃花已經被家里許給了鄰村的地主兒子,兩人為了反抗,就在一個月夜跑到桃林里殉情了。桃花穿著最喜歡的藍布褂子,用紅頭繩勒死了自己,臨死前還攥著木匠送她的桃花簪。

“從那以后,每逢暮春桃花開,這片林子里就會有綠光出現。”王強磕了磕煙鍋,眼神晦暗不明,“有人說那是桃花的鬼魂在找她的簪子,凡是在傍晚進桃林的人,都會被她纏上。”

我想起剛才那張流血的臉,后背又泛起寒意:“那……那桃花簪呢?”

“早沒了。”王強嘆了口氣,“當年桃花的尸體被發現時,頭上的簪子就不見了。有人說是被野狗叼走了,也有人說……是被后來進林子的人撿走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晚秋的頭發上,“你們剛才碰見她的時候,她是不是盯著頭發看?”

林晚秋點點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顫抖著從頭發里摸出一樣東西——那是枚用紅繩系著的桃木簪,雕成桃花的形狀,是我前幾天在山貨市場給她買的。

“這……這是……”我看著那枚簪子,突然明白了什么。王強也愣住了,半晌才喃喃道:“孽緣啊……這桃木簪跟當年桃花戴的,簡直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林晚秋發起了高燒,躺在床上胡話連篇,嘴里一直喊著“還你簪子”。我請了大隊的赤腳醫生來看,開了幾片退燒藥也不管用。王強說這是撞了邪,得請懂行的人來看看。

第二天一早,王強就帶著村里的老瞎子來了。老瞎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據說能通陰陽。他摸著林晚秋的脈搏,又問了我們昨晚的經過,搖著頭說:“這鬼魂怨氣太重,被桃木簪引著,附在姑娘身上了。得趕緊把簪子還回去,不然姑娘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按照老瞎子的囑咐,我們準備了香燭紙錢,還有那枚桃木簪,在傍晚時分再次來到桃林。老瞎子拄著拐杖走在前面,嘴里念念有詞,王強和我跟在后面,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夕陽西下,桃林里又彌漫起甜膩的香氣,和昨晚不同的是,今天的空氣里還夾雜著香燭的味道。老瞎子在那棵老桃樹下停下來,讓我們把紙錢點燃。火光跳躍著,映得周圍的桃樹影影綽綽,像是有無數人影在晃動。

“桃花姑娘,冤有頭債有主,”老瞎子的聲音沙啞而蒼老,“這簪子不是你的,你就別再糾纏了,早日投胎去吧。”他把桃木簪放在樹下,又燒了幾張黃紙。

就在這時,桃林深處又亮起了那道幽綠的光。這次它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懸在半空,像一顆冰冷的淚滴。我們屏住呼吸,看著綠光在原地徘徊了許久,終于緩緩向老桃樹飄來。

綠光落在桃木簪上,那張流血的臉再次浮現,只是這次她的表情不再猙獰,眼神里似乎帶著一絲迷茫。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桃木簪,又緩緩收回手,空洞的眼睛里流下兩行血淚。

“不是我的……”她輕聲呢喃著,聲音里充滿了失望和悲傷,“我的簪子……找不到了……”

綠光漸漸變淡,那張臉也隨之變得透明。在徹底消失前,她最后看了我們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然后便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暮色中的桃林里。

老瞎子長長舒了口氣:“好了,她走了。”

回去的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月光透過桃樹枝椏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空氣里的甜膩香氣似乎也變得清新起來。林晚秋的燒當晚就退了,醒來后對昨晚的事卻沒什么印象,只是說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一個穿藍布褂子的姑娘在找東西。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帶林晚秋去過那片桃林。村里的人也漸漸不敢在傍晚靠近那里,只有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還會有人隱約看到林子里有幽綠的光點在移動,像一盞孤獨的燈,在寂靜的夜里尋找著失落的信物。

幾年后,我和林晚秋結了婚,離開了青岡山。臨走前,我們又去了一次桃林,不過是在白天。陽光透過桃葉灑下來,溫暖而明亮,熟透的桃子掛在枝頭,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那棵老桃樹依舊枝繁葉茂,樹洞里積滿了落葉和塵土,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晃動。

我牽著林晚秋的手,走在鋪滿花瓣的小路上,心里卻始終惦記著那個穿藍布褂子的姑娘。她最終也沒能找到她的桃花簪,或許她會永遠留在那片桃林里,在每個暮春的傍晚,提著一盞鬼燈,等待著那個能幫她找回信物的人。

很多年后,我和林晚秋回青岡山探親,聽說那片桃林因為要修公路被砍掉了。老人們說,砍樹那天,推土機剛碰到那棵老桃樹,就突然熄火了,任憑怎么擺弄都發動不起來。后來有人在樹洞里發現了一枚生銹的銅簪,上面刻著桃花的圖案,只是已經斷成了兩截。

他們把銅簪埋在了桃林原址,再發動推土機時,就一切正常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一片盛開的桃林,一個穿藍布褂子的姑娘站在林間,頭上插著一枚桃花簪,正對著我微笑。她的笑容在桃花的映襯下格外燦爛,再也沒有了當年的悲傷和猙獰。

夢醒后,我看著窗外的月光,突然明白,有些執念,或許只有在找到歸宿的那一刻,才能真正放下。而那片桃林里的鬼燈,也終于可以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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