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磊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公司對著電腦屏幕改方案,鍵盤敲得噼里啪啦響,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成下午六點半,窗外的天已經暗得發灰。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過來,帶著點抑制不住的雀躍,混著地鐵里的報站聲:“阿哲,下周六來我家吃飯?。“嵝录伊?,155平,夠大吧?到時候讓你和老周都來熱鬧熱鬧?!?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鍵盤停了:“搬新家?你不是去年才說手頭緊,連孩子報興趣班都得算著花嗎?怎么突然買大房子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笑出了聲,語氣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撿著漏了!這房子原價怎么也得小兩百萬,我到手才九十萬,一半價!房主急著出手,我看手續齊全,趕緊拿下了——主要是孩子明年要上小學,這小區對口的學校好,不然我也不這么急。”
“低于市場價一半?”我皺了皺眉,心里莫名咯噔一下,“這么便宜,沒什么問題吧?”
“能有什么問題?”陳磊滿不在乎,“房產證、土地證都查了,沒問題。房主說他要移民,急著變現,可能覺得國內房子留著沒用吧。我都住進去小半個月了,啥事兒沒有。你別瞎想,到時候來喝酒就行,我買了好酒?!?
他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好再多問,只應下來:“行,下周六幾點?我和老周約著一起去?!?
掛了電話,我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卻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低于市場價一半的房子,總覺得不太對勁。但陳磊是我大學舍友,從大二住一個宿舍到畢業,他做事雖然有時候沖動,卻也不是沒腦子的人,既然他說手續沒問題,或許真是我想多了。
轉眼到了周六,我和老周——也就是當年的舍長周明——約在小區門口碰面。陳磊買的房子在老城區,一個叫“錦繡園”的小區,看著有些年頭了,外墻的瓷磚掉了幾塊,露出里面的水泥,路邊的樟樹長得枝繁葉茂,枝葉垂下來,把路遮得陰沉沉的。
“這小區看著挺舊啊,”老周手里提著個果籃,左右看了看,“真有陳磊說的那么好?對口的學校能行嗎?”
“誰知道呢,他說撿著漏了?!蔽衣柭柤?,拿出手機給陳磊發消息,說我們到門口了。
沒多久,陳磊就從一棟單元樓里跑出來,穿著件灰色的家居服,頭發有點亂,眼角的笑紋比大學時深了不少,卻還是那副樂天派的樣子:“可算來了!快進來,我老婆在做飯呢,孩子在屋里玩?!?
跟著他進了單元樓,樓道里沒開燈,光線很暗,空氣中飄著股潮濕的霉味,還夾雜著點說不清的味道,像是舊書放久了的陳腐氣。樓梯扶手是水泥的,摸上去涼冰冰的,還沾著點灰。
“這樓沒電梯?”老周爬了三樓,喘了口氣。
“老小區嘛,就這一點不好,”陳磊笑著開門,“不過我這房子在三樓,也還好?!?
門一開,一股飯菜香混著新裝修的油漆味飄了出來。房子確實大,客廳寬敞,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灑在地板上,看著亮堂。陳磊的老婆王姐系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笑著打招呼:“阿哲、老周來了?快坐,馬上就好?!?
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拿著輛玩具車,在客廳里跑來跑去,看到我們,怯生生地躲到陳磊身后,偷偷往外看。
我和老周把禮物放下,打量著房子。裝修很簡單,就是刷了墻,換了地板,家具看著是舊的,應該是房主留下的。客廳擺著個深色的實木沙發,茶幾上放著水果盤,墻上掛著幅風景畫,一切都顯得很正常。
“你這房子確實不錯啊,”老周拍了拍陳磊的肩膀,“比我那小破屋大多了?!?
“那可不,”陳磊得意地笑,“走,我帶你們看看房間?!?
我們跟著他往里走,剛走過玄關,我眼角余光瞥見墻上掛著幅畫,腳步下意識頓了一下。
那是幅玄關畫,就掛在進門正對的墻上,不大,也就半米寬,一米高的樣子,鑲在個深色的木框里。畫的是晚霞,橘紅色的云彩鋪在天上,邊緣泛著點紫色,底下像是模糊的遠山,色調暖融融的,看著本該讓人覺得舒服。
可我盯著那畫看了一眼,心里卻莫名發毛。
不是畫得不好,也不是顏色奇怪,就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那片晚霞里藏著什么東西,明明是暖色調,卻透著股冷意,讓人后背有點涼。我皺了皺眉,想再仔細看看,陳磊卻在前面催:“阿哲,走啊,看臥室去?!?
“哦,來了?!蔽覒艘宦?,收回目光,跟著他往前走,心里卻總惦記著那幅畫。
或許是我太敏感了,我想。可能是這房子太便宜,我先入為主覺得不對勁,才看什么都別扭。
那天的飯吃得很熱鬧,王姐做了一桌子菜,味道很好。陳磊和老周聊起大學時的糗事,笑著碰杯,小男孩在旁邊咿咿呀呀地鬧,氣氛熱絡得很。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聊天上,可偶爾看向玄關的方向,還是會想起那幅晚霞畫,心里那點莫名的不適感總消不下去。
吃完飯,我和老周幫忙收拾了碗筷,快九點的時候才告辭。陳磊送我們到門口,還在說:“以后常來啊,這房子大,隨便住?!?
“行,下次帶酒來?!崩现苄χ鴶[擺手。
我轉身往外走,經過玄關時,下意識又看了一眼那幅畫。
就是這一眼,我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
剛才看的時候,只覺得晚霞奇怪,可這會兒光線暗了點——客廳的燈沒全開,只有玄關留了盞小燈——那片橘紅色的晚霞,形狀好像變了。
不是云彩的形狀,是……像是有個輪廓。
我瞇起眼睛,心臟砰砰跳,盯著畫看。那片最濃的橘紅色里,隱約能看出一個人的形狀,纖細,像是個女人,披著長長的紅衣,輪廓模糊,卻能感覺到她在掙扎,身體往前傾,像是想從晚霞里掙脫出來。
而在她身后,靠近畫的右上角,有兩只手。
那不是人的手,手指又細又長,指甲尖尖的,像是枯樹枝,泛著青灰色,正死死掐著那個紅衣女人的脖子。
一只手在左邊,一只手在右邊,指尖陷進她的頸側,姿態狠戾,像是要把她往晚霞深處按,不讓她出來。
我嚇得后退了一步,差點撞到老周。
“怎么了?”老周回頭看我,“臉色怎么這么白?”
“沒、沒事?!蔽颐偷厥栈啬抗?,聲音都有點抖,再看那幅畫,剛才看到的輪廓好像又消失了,還是那片暖融融的晚霞,什么都沒有。是我眼花了?還是光線的問題?
“可能有點累了,”陳磊沒注意到我的異樣,笑著說,“那你們慢走,路上小心?!?
我沒敢再看那幅畫,匆匆跟著老周下了樓。直到走出單元樓,吹了陣晚風,我才覺得心跳稍微慢了點。
“你剛才咋了?”老周問我,“神神叨叨的?!?
“我……”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我剛才看陳磊家玄關那幅畫,好像看到點東西。”
“畫?什么畫?”老周愣了一下,“就進門那幅晚霞畫?我沒注意啊,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畫里有個穿紅衣的女人,被兩只像女巫的手掐著脖子,”我壓低聲音,自己都覺得有點荒唐,“但再看又沒了,可能是我看錯了。”
老周皺了皺眉:“你是不是最近加班加傻了?出現幻覺了?一幅畫而已,能有什么。”
“可能吧?!蔽尹c點頭,心里卻還是犯嘀咕。
回去的路上,我反復回想剛才看到的畫面,那紅衣女人掙扎的姿態,還有那兩只青灰色的手,清晰得不像幻覺??捎譀]法解釋,只能安慰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看錯了。
這事我沒再跟別人說,包括陳磊。畢竟是他的新家,我總不能跑去說“你家玄關畫看著像有鬼”,太敗興了。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可大概過了半個月,我晚上正準備睡覺,手機突然響了,是陳磊打來的,電話接通,他的聲音帶著點哭腔,還有點抖:“阿哲,你……你能不能來我家一趟?有點不對勁?!?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間想起那幅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也說不清楚,”他聲音發顫,“就是……就是家里老有怪事,我害怕?!?
我不敢耽擱,換了衣服就往外跑,打車直奔錦繡園。到的時候快十二點了,小區里靜悄悄的,只有路燈亮著,樟樹的影子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看著有點嚇人。
陳磊家的燈全亮著,門沒關嚴,留了條縫。我推開門進去,就看到陳磊坐在沙發上,臉色慘白,眼眶通紅,王姐抱著孩子,縮在他旁邊,孩子睡著了,眉頭卻皺著,像是做了噩夢。
客廳里一片狼藉,茶幾上的杯子倒了,水灑了一地,沙發墊子也掉在地上。
“怎么了這是?”我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怪事,”陳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冰涼,還在抖,“這半個月,家里老出事。先是孩子,天天晚上哭,說看到墻上有阿姨,穿紅衣服的阿姨,說阿姨掐他脖子,嚇得不敢睡覺。我以為是孩子瞎想,沒當回事?!?
我心里一緊:“紅衣服的阿姨?”
“嗯,”他點頭,聲音發啞,“然后就是家里的東西,總莫名其妙移位。我放在桌子上的鑰匙,第二天早上跑到門口去了;王姐剛洗好的碗,放在碗柜里,轉頭就掉在地上碎了;還有晚上,總聽到有人走路的聲音,就在客廳里,噠噠噠的,可我們出去看,什么都沒有?!?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力氣:“剛才……剛才孩子又哭,說阿姨來了,我就起來開燈,然后看到……看到玄關那幅畫,那畫里的晚霞,變成紅色了,特別紅,像血一樣,還有兩只手……青灰色的手,在畫里動……”
他說到這兒,渾身抖得更厲害了:“我嚇得把杯子打翻了,再看,畫又變回去了,跟原來一樣。阿哲,這房子是不是有問題?那畫是不是有問題?”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玄關,那幅畫掛在墻上,還是那片暖融融的晚霞,橘紅帶紫,看著再正常不過??晌抑溃惱跊]看錯,我上次也看到了。
“那畫……是房主留下的?”我問。
“嗯,”王姐顫聲說,“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就有了,看著還行,就沒摘。早知道……早知道就摘了?!?
“不行,得把這畫摘下來?!崩现艿穆曇敉蝗粡拈T口傳來,我回頭一看,他也來了,估計是陳磊也給她打電話了。他手里拿著個工具箱,臉色嚴肅,“不管有沒有問題,先摘了再說?!?
陳磊點點頭,掙扎著站起來。老周找了個梯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把畫框摘下來。畫不重,老周單手就拿下來了,他把畫反過來,背面是光禿禿的木板,沒什么特別的。
“現在怎么辦?”陳磊看著那幅畫,像是看著什么洪水猛獸。
“先放儲藏室吧,”老周把畫往儲藏室拖,“明天找個地方扔了,或者燒了?!?
把畫拿走后,客廳里好像確實亮堂了點。陳磊和王姐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我和老周沒走,就在沙發上坐著陪他們,怕晚上再出事。
那一夜倒是沒再發生什么怪事,孩子也沒哭,安安穩穩睡到了天亮。
本以為把畫拿走就沒事了,可沒想到,更詭異的事情還在后面。
第二天,陳磊把那幅畫扔進了小區的垃圾桶。可當天晚上,他回家的時候,發現那幅畫又掛回了玄關墻上,還是原來的位置,好像從沒被摘下來過。
陳磊嚇得魂都快沒了,趕緊又摘下來,這次他沒扔垃圾桶,而是開車把畫運到郊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用石頭砸爛了畫框,把畫布撕了,燒了。他看著畫布燒成灰燼,才開車回來。
可第三天早上,他一開門,那幅畫又掛在玄關了。
一模一樣的畫,連畫框上的一道小裂痕都和原來的一樣。
陳磊徹底崩潰了,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說什么也不敢進家門。我和老周趕過去的時候,他就在樓道里蹲著,臉色比紙還白。
“這畫……它自己回來了?!彼粗覀儯凵駵o散,“它燒不掉,扔不掉,它就是要掛在這兒?!?
老周也沒轍了,皺著眉抽煙:“這事兒太邪門了。不行就找個懂行的人來看看吧?”
陳磊搖搖頭:“我找了,昨天托人問了個據說懂這些的老人,老人聽我說完,說這房子以前可能出過事,那畫是鎮東西的,也可能是……是那東西的附著體,摘不掉的?!?
“出過事?”我心里一沉,“什么事?”
“不知道,”陳磊聲音發啞,“老人沒細說,就說讓我們趕緊搬走,別住了。可這房子剛買,錢都花進去了,孩子上學的事也指望這房子,怎么搬啊?”
他說得沒錯,九十萬對他來說不是小數目,幾乎是全部積蓄,還有貸款,哪能說搬就搬。
那天我們陪著陳磊在樓道里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也沒想出辦法。最后還是王姐說:“要不……我們先去我媽家住幾天?先躲開這兒,再想辦法?!?
也只能這樣了。他們收拾了點東西,抱著孩子,不敢再看那幅畫,匆匆離開了。我和老周幫他們鎖好門,看著那扇緊閉的防盜門,心里都沉甸甸的。
他們搬走后,我和老周隔三差五就去錦繡園看看,房子空著,可那幅畫還掛在玄關墻上。有一次我們試著進去,剛開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是很重,卻很刺鼻。再看那幅畫,晚霞又變成了血紅色,那紅衣女人的輪廓清晰了很多,她的臉對著門口,雖然看不清五官,卻能感覺到她在哭,在求救,而那兩只青灰色的手,掐得更緊了。
我們嚇得趕緊退出來,關上門,心臟跳得快要炸開。
陳磊后來又找了那個老人,軟磨硬泡,老人才松口,說那房子二十多年前死過一個女人,穿紅衣服死的,據說是被人掐死的,死的時候就在玄關那個位置。后來房主換了好幾個,都住不長,總說家里有怪事。之前那個房主,也就是賣給陳磊房子的人,估計是知道這事,才低價急著出手,還留了這幅畫——這畫是那個女人死前最喜歡的畫,她的怨氣附在上面了,那兩只手,是害她的人的手,也跟著附在了畫上,困住她,不讓她走。
“那怎么辦?就沒辦法了嗎?”陳磊急得快哭了。
老人嘆口氣,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那害她的人早就不在了,這怨氣散不了。那畫摘不掉,她就永遠困在那兒,你們住進去,她就會找替身,尤其是孩子,陽氣弱,最容易被纏上?!?
陳磊徹底沒了辦法。最后,他咬著牙,把房子掛出去賣了,比買的時候還便宜,幾乎是白送??删退氵@樣,也沒人敢買,掛了三個多月,才終于有個不信邪的投資人買了,說要拆了重新蓋。
房子賣掉那天,陳磊給我打電話,聲音很疲憊:“阿哲,房子賣了。我去看了最后一眼,那幅畫還掛在那兒,晚霞又變正常了,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賣了就好,”我安慰他,“錢沒了再掙,人沒事就行?!?
“嗯,”他應了一聲,頓了頓,又說,“就是覺得對不起那個女人,她被困在那兒那么久,好可憐。”
我沒說話,心里也不好受。
后來過了半年,我偶然路過錦繡園,那里已經被圍起來了,正在拆遷。挖掘機轟隆隆地挖著墻,塵土飛揚。我站在路邊看了一會兒,突然看到一個工人從廢墟里跑出來,手里拿著個東西,罵罵咧咧的:“什么破玩意兒,挖出來幅畫,嚇我一跳!”
我心里一動,走過去看。那工人手里拿著的,正是那幅玄關畫。畫框摔爛了,畫布上沾著泥,可上面的晚霞還是看得清,橘紅帶紫,暖融融的。
就在我看的時候,一陣風吹過,畫布動了一下。我好像又看到了那紅衣女人的輪廓,她對著我,輕輕搖了搖頭,然后慢慢淡了下去,徹底消失在晚霞里。
那兩只青灰色的手,也不見了。
挖掘機繼續工作,那幅畫被工人隨手扔在了一邊,很快就被后面的廢墟埋了。
我站在那兒,看著那片廢墟,看了很久。不知道她是終于離開了,還是又被埋進了更深的黑暗里。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幅畫,也沒再聽說過關于錦繡園的怪事。陳磊帶著老婆孩子租了房子,雖然擠點,卻再也沒遇到過詭異的事情,孩子也不晚上哭了。
只是偶爾,我晚上做夢,會夢到那幅畫。夢里的晚霞總是血紅色的,紅衣女人在里面掙扎,兩只青灰色的手死死掐著她的脖子,她看著我,嘴巴張合,像是在喊救命,可我什么也聽不見。
然后我就會驚醒,后背全是冷汗,再也睡不著。
我總覺得,她可能還沒走。她只是被困在了某個地方,等著有人發現她,等著有人能救她。而那幅畫,或許只是她向這個世界發出的,一個微弱又絕望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