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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殘亭午夢

日頭正烈時,山路上的石子被曬得發(fā)燙,腳底板隔著布鞋都能覺出那股灼意。我拎著給外婆帶的細面和兩斤桃酥,沿著蜿蜒的山路往上爬,去外婆家總得翻過這座青霧山,算起來,這路我走了快二十年,熟得像掌紋,卻從沒像今天這樣,覺得空氣里飄著股說不出的滯澀。

山路兩旁的馬尾松長得密,枝葉交錯著遮了些日頭,可漏下來的光斑落在地上,晃得人眼暈。風是靜的,連松針都懶得動,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一下下撞在山坳里,又彈回來,顯得格外空。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fā)緊,心里盼著快點到茶亭——去外婆家的路上有兩座茶亭,老輩人說早年是給挑夫歇腳用的,這會兒該能找口涼水喝。

先撞見的是那座沒了頂?shù)牟柰ぁK诎肷窖墓湛冢x老遠就看見黑黢黢的輪廓,原本該是歇山頂?shù)哪緲嫞缃裰皇K亩率瘔α⒃谀莾海駛€被挖了眼的骷髏。墻縫里長著半人高的野草,風一吹,草葉擦著石頭沙沙響,倒比有頂?shù)臅r候更顯瘆人。我每次經(jīng)過都不敢多停,總覺得那空蕩的頂上,像是有雙眼睛在往下看。

這次也一樣,我加快腳步繞過去,眼角余光掃到墻根下堆著些碎瓦片,不知是哪年塌的。再往上走百十來步,就到了另一座茶亭——這座前年翻修過,換了新的木梁,鋪了青瓦,雖然看著不如老亭子有味道,卻實實在在能遮風擋雨。亭子里有幾張石頭砌的長椅,表面被磨得光滑,靠里的墻根下還放著個陶甕,常年有山民往里添山泉水,供路人解渴。

我走到陶甕邊,拿起旁邊掛著的竹瓢,舀了半瓢水。水是涼的,帶著點山澗的清甜,順著喉嚨滑下去,剛才的燥意消了大半。我抹了把嘴,轉身要坐長椅,目光忽然落在了對面的墻上。

墻是新砌的,抹了白灰,可不知是誰,在墻中間用紅漆寫了兩行字,字跡有些斑駁,卻依舊醒目——“ZGGCD萬歲”,下面一行是“打倒牛鬼蛇神”。紅漆褪得發(fā)暗,邊緣起了皮,看著有些年頭了,許是翻修時沒舍得刮掉,就這么留了下來。我盯著那字看了會兒,心里莫名有點沉,這字寫得筆鋒剛硬,像是憋著股勁,可落在這荒山野嶺的茶亭里,總覺得和周圍的靜氣格格不入。

“小老弟,別在這里逗留,這里不干凈。”

忽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手里的竹瓢差點掉地上。我猛地回頭,看見個老伯從茶亭外的小路上走過,他卷著深藍色的褲腿,露出黝黑的小腿,上面沾著泥點,肩上挑著一擔稻谷,扁擔壓得微微彎,稻穗垂下來,晃出細碎的沙沙聲。他看著六十來歲,臉上全是皺紋,眼睛卻亮,掃了我一眼,又朝茶亭里瞥了瞥,眉頭皺著。

我定了定神,笑了笑:“老伯,我歇會兒就走,剛爬上來,喘口氣。”

他沒停腳,腳步沉,挑著擔子走得卻穩(wěn),只是頭也不回地又補了句:“晌午頭別在這兒睡,快走吧。”話音落時,人已經(jīng)走出幾步,褲腿掃過路邊的草,留下串模糊的聲響。

我愣了愣,“不干凈”?這茶亭翻修后我來過幾次,沒聽說有啥怪事。許是老伯老輩人迷信,我沒往心里去,走到石長椅邊坐下,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旁邊。日頭正好照在亭子里,暖烘烘的,剛才爬山耗了力氣,這會兒一歇,困意就跟潮水似的涌上來。石椅被曬得溫溫的,靠著很舒服,我打了個哈欠,想著就瞇五分鐘,不睡著。

閉上眼,耳邊的風聲好像又有了,細細的,從瓦縫里鉆進來。眼皮越來越沉,意識慢慢往下墜,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勁——

有呼吸聲。

不是我的。我的呼吸是緩的,帶著剛歇下來的微喘,可這聲音不一樣,很輕,很勻,像有人貼在我耳邊,輕輕吐氣。那氣息是涼的,帶著點潮味,不像活人的熱氣,倒像山澗里的冷水,一下下拂在耳廓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困意瞬間沒了。

我沒睜眼,渾身的汗毛卻都豎了起來。剛才茶亭里明明只有我一個人,那老伯早走遠了,山路半天沒見第二個人影,哪來的呼吸聲?是風嗎?可風明明是靜的,連瓦都沒響。我僵著身子,耳朵豎得尖尖的,那呼吸聲還在,一下,又一下,很有規(guī)律,就停在右耳邊,近得仿佛能感覺到對方的頭發(fā)擦過我的臉頰。

我慢慢吸了口氣,手指悄悄攥緊了布包的帶子,心里默念著別怕,許是聽錯了。可下一秒,那呼吸聲忽然變了,不再是輕勻的吐氣,而是帶上了點……黏糊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喉嚨里含著水,又咽不下去,咕嚕一下,又一下。

這下我再不敢裝睡,猛地睜開眼,同時往左邊偏頭——右邊空著,什么都沒有。

石長椅旁邊是空蕩蕩的地面,鋪著些碎石子,墻角的陶甕安安靜靜立著,墻上的紅字在日頭下紅得刺眼。茶亭里確實只有我一個人,連只鳥都沒有。

是幻覺吧?我松了口氣,抬手揉了揉耳朵,剛才可能是太困了,腦子犯迷糊。我重新靠回石椅,想再歇會兒,可眼睛剛閉上,那呼吸聲又回來了。

這次更近了,像是有人俯下身子,臉湊到了我眼前。那股涼氣落在眼皮上,涼得我一哆嗦。我霍地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還是沒人。茶亭的門是敞開的,對著外面的山路,路是空的,遠處的馬尾松綠得發(fā)暗,什么動靜都沒有。

“誰?”我忍不住低喝了一聲,聲音在亭子里撞了撞,顯得有點虛。

沒人應。只有風,不知什么時候起了點微風,吹得瓦檐下的木鈴叮鈴響了一聲——那木鈴是翻修時掛的,紅繩拴著,平時風吹著挺好聽,這會兒卻覺得那聲音脆得發(fā)冷。

我心里發(fā)毛,不敢再坐,拎起布包就想走。可剛站起來,眼角余光瞥見墻上的字,忽然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

剛才看“ZGGCD萬歲”那幾個字,筆畫是完整的,可這會兒再看,“萬”字的最后一筆,像是被什么東西抹了一下,邊緣變得模糊,紅漆像是暈開了,順著墻往下滲,留下一道極細的紅痕,像血。

我眨了眨眼,以為是日頭晃的,走近兩步再看——沒錯,就是暈開了。而且不止“萬”字,“打倒牛鬼蛇神”的“倒”字,右邊的“到”,最后一豎也變粗了,像是有人用濕手指順著筆畫抹過,紅漆濕漉漉的,看著黏膩。

可這墻是干的,剛才也沒人碰過,怎么會突然暈開?我心里發(fā)怵,轉頭就想往外走,腳卻像被釘住了似的,挪不動。

因為那呼吸聲,又響了。

這次不在耳邊,在身后。

我能感覺到那股涼氣貼在后背,隔著薄薄的襯衫,涼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顫。那呼吸聲比剛才重了點,還夾雜著輕輕的摩擦聲,像是有人穿著濕衣服,布料蹭著我的后背。

我不敢回頭,渾身僵得像塊石頭,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老伯說的是真的,這里不干凈。

“你……你是誰?”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自己都聽不清。

身后沒動靜,呼吸聲卻停了。

就在我以為它走了的時候,忽然有個東西,輕輕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東西是涼的,軟的,像一塊泡過水的布,搭在右肩窩上,還微微往下沉了沉,像是在試探著用力。我能感覺到那重量,很輕,卻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猛地往前跑,甩開那東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出茶亭。跑到山路中間,我才敢回頭看——茶亭的門依舊敞開著,石長椅空著,墻上的字還在,只是那道紅痕好像更長了點,順著墻根,快滴到地上了。

沒人。什么都沒有。

可我右肩窩那里,還留著那股涼意,怎么都散不去。

我不敢再停留,拎著布包拼命往山上跑,腳底下的石子硌得疼也顧不上,只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跟著,那呼吸聲好像就在后頸上,涼颼颼的。跑過那座沒頂?shù)牟柰r,我瞥見墻縫里的野草猛地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從里面探了個頭,又縮回去。

一直跑到外婆家院門口,看到外婆坐在門檻上摘豆角,我才敢停下,扶著門框大口喘氣。外婆見我臉色發(fā)白,嚇了一跳,問我怎么了。

我指著山下的方向,話都說不連貫:“茶亭……茶亭里有東西……有呼吸聲……”

外婆的臉一下沉了,放下手里的豆角,拉著我進了屋,趕緊關了門。她從灶臺上拿起個粗瓷碗,倒了半碗米,又從抽屜里摸出根繡花針,把針豎在米里,才坐下看著我:“你在茶亭睡了?”

“沒……沒睡著,就想瞇會兒……”

外婆嘆了口氣,用圍裙擦了擦手:“那茶亭翻修前,出過事。”

我愣住了:“出事?什么事?”

“大概十幾年前吧,”外婆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的臉,“有個外鄉(xiāng)來的貨郎,挑著擔子過青霧山,晌午頭在茶亭歇腳,就睡在你坐的那張石椅上。等有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都涼透了,臉上白得像紙,眼睛瞪著,像是看見啥嚇人事。”

我心里一寒:“是……是被啥東西嚇的?”

“誰說得清,”外婆搖了搖頭,“那時候山里亂,有人說是撞見了不干凈的,也有人說是被歹人害了。后來茶亭就沒人敢歇了,直到前年翻修,才有人敢去。但老輩人都知道,晌午頭別在那兒逗留,日頭最烈的時候,陰陽氣交界,容易撞著東西。”

我想起墻上的字,又想起那呼吸聲,后背一陣發(fā)麻:“那墻上的字……還有人在我耳邊喘氣……”

外婆往米碗里看了眼,那根針斜斜地倒在米里,針尖發(fā)黑。她皺了皺眉,起身從里屋拿了張黃紙,用火柴點燃,在我肩膀上繞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詞。紙灰落在我肩上,有點燙,剛才那股涼意好像真的淡了點。

“別怕,”外婆拍了拍我的背,“許是那貨郎的魂還在那兒,記掛著歇腳的地方,沒惡意,就是想跟人湊個伴。”

可我怎么都忘不了那股涼氣,還有貼在耳邊的呼吸聲。那天在外婆家待了一下午,傍晚回去時,我特意繞了條遠路,寧愿多走一個時辰,也沒再往那兩座茶亭去。

后來又去過外婆家?guī)状危际沁x在早上或傍晚,再沒敢在晌午頭走那條山路。有次跟山下的老獵戶聊天,又提起那座茶亭,老獵戶抽著旱煙,慢悠悠地說:“那翻修的茶亭,墻是新的,可地基還是老的。老地基底下,早年埋過東西——民國那時候,山里鬧過土匪,殺了人就往茶亭地基下埋,不止一個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墻上那道紅痕,忽然覺得,那或許不是紅漆暈開,是地基下的東西,順著石頭縫,往上滲呢。

又過了兩年,聽說青霧山修了公路,通車了,沒人再走那條山路。我開車去外婆家,從車窗里看過去,兩座茶亭縮在山林里,像兩個被遺忘的標點。那座翻修過的茶亭,不知怎的,屋頂又塌了一角,露出黑黢黢的木梁,倒和旁邊那座沒頂?shù)模絹碓较窳恕?

有次停車加水,我忍不住往山路方向看了眼,日頭正好在頭頂,山坳里靜悄悄的。恍惚間,好像看見茶亭的石長椅上,坐著個模糊的人影,低著頭,像是在睡覺。風一吹,那人影晃了晃,又沒了。

我趕緊發(fā)動車,踩下油門。后視鏡里,青霧山慢慢變小,可那股涼颼颼的呼吸聲,好像又貼在了耳邊,輕輕的,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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